那是尧千叶第一次见到倾雪殇。尧千叶进入帝都的第四天,她十二岁,那时候的倾雪殇,只有七岁,还没有染上丝毫南国皇室中人的冷酷骄纵。
倾雪殇,传闻克死自己母后的不祥之人,身为南国唯一的皇子,却被南帝扔在冷宫自生自灭。倾雪殇因为他克死生母的传闻一直自卑安静,但是年仅十二岁的尧千叶聪慧的过头,她知道倾雪殇被扔在冷宫的真正原因。
蓝眸,雪肤,微紫的黑发,那不是南国人该有的容貌,虽然近似外邦,但外邦的人发色多浅淡,没有哪族人的发色会是黑中带紫,那种独特的发色,是已经亡国的前朝皇族特有的象征。
可是前朝再无存货者——北朝皇族一夜间就被倾啸风带兵入侵尽数斩尽,唯一幸存的绝色美艳的前朝公主,在七年前就从囚禁她的塔楼上一跃而下,从此香消玉殒,佳人不在。
也许暴虐的倾啸风根本没想到,前朝公主会给他生下这种模样的儿子,更想不到,那个苟延残喘许久的女人,竟然会因为自己生下了灭国仇敌的儿子而自我了断。
美人如斯,让倾啸风无法正视他的亲生儿子,他害怕儿子知道一切后报复,更害怕唯一的前朝余孽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比如,复国。
心怀恐惧的帝王,只能把雪殇这可怜的孩子扔在冷宫里,希望这孩子能无知无觉的成为帝都囚禁的棋子——就像是他对待另一个仇敌为他生下的孩子,尧家千叶一样。
自十二岁初见倾雪殇,尧千叶就拒绝再踏入汀妍阁一步,她厌恶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所受到的惩罚,可是短短几个月,她却不得不再次踏入那个清幽冷寂,宛如坟墓的地方。
一只纯白的猫崽子叼了千叶的荷包,跑到了花丛里。千叶恨死那小东西,却不得不追着雪团子样的猫,穿过花丛,越过池塘,跑到了汀妍阁。
夏日的汀妍阁意外的没有死寂的模样,那个残破的灯笼还挂在枯枝上,哗啦啦哗啦啦的响,赤脚的男孩穿着单薄的汗衫,蓬头垢面的抱着小小的猫,在阳光下惨白着脸,比之一直娇生惯养的富贵猫还不如。
可是那孩子在见到气急败坏的尧千叶时,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看过来。
几个月不见,倾雪殇还是病弱可怜的模样,伤寒想来还没好,鼻子红彤彤的,蜷缩着的赤脚上有些硬痂,他拿左脚蹭着右脚,很孱弱的唤了一声:“梅花姐姐!”
尧千叶诧异,从安稳的打着呼噜的小猫嘴里取下荷包,看一眼打呼噜的猫崽子,再看一眼欢笑的倾雪殇,过了一刻才明白过来。
“不是梅花,那是桃花,桃花会在初春开放,那是棵桃树。”尧千叶指了指角落枯萎了不知几个年头的树。倾雪殇,这个可怜的孩子自出生就没离开过冷宫,哪里晓得什么是桃花什么是梅花。
桃树已经枯死,但是桃树的根部,一丛丛的小蘑菇从桃树根上长出来,缩在阴暗的角落,雪白的蘑菇顶上印着浅浅的粉色。
尧千叶的视线顿住,她轻轻地走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蘑菇,看了眼长长的雪白指甲,就发现指甲尖上一丝浅浅的粉红,就像是桃花般的颜色。
桃花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千叶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干净手指,回头看有些紧张的倾雪殇,温柔地问道:“雪殇,这东西,你会不会馋嘴吃过?”
倾雪殇脏污的脸上透出粉红,尧千叶这才发现那一头乱发之下的皮肤,是通透的玉白,倾家的孩子,那个从塔楼跃下的前朝公主的孽子,长着一张通透如妖仙的面孔。
如妖仙的男童摇头:“我没吃过,我以为那是梅花……是桃花……”
孩子很小声的道,然后轻轻地放下怀里的猫,跳过来,拉住了尧千叶的手:“桃花姐姐,你不会把它们带走吧,你给我的花,我没办法还了,它们死了,我把它们埋在了树根底下,就长出了这些花一样的菇子,很好看对不对,挖走了多可惜……”
尧千叶去看腐朽的树根,恍然——怪不得这棵树会长出桃花菇,染了她身上的灵力的桃花,和着腐朽的桃木,的确是孕育灵物和毒物最好的肥料。
但是,还少了些东西。尧千叶去看卑微的男孩的手,轻声道:“你的手,那时候伤着了?”桃花菇生长,要心底纯净之人的血液,心地纯净之人世上几绝,所以桃花菇才是罕见的宝物,只是没想到,在这种机缘下她会看到桃花菇。
倾雪殇羞涩的笑起来,藏起了自己的一双手。但是只一瞬,尧千叶还是看到了男孩划破掌心的那道印痕,深刻的印痕,像是上好的瓷器被打破又拼凑在一起的裂纹。
尧千叶瞳孔一缩——那种痕迹,是断命纹啊。
没想到,因为她留下的一枝桃花,给这个孩子刻上了这么恐怖的印记。断命短命,这孩子,命数被尽折,仅仅因为她留下的一枝桃花,那纹路,催出了世所罕见不会枯死的桃花菇,也断了一个才几岁的孩子的前运。
许是自责,许是可怜这孩子命不久矣,许是被男孩心底至纯惊到,尧千叶真正从心里温柔了一回,拉住那孩子的手,道:“我带你去洗洗。”
倾雪殇蓝色的眼睛瞪大,然后,男孩欢喜的笑起来,紧紧地拉住了千叶的手,镌刻着断命纹的手掌,合在千叶粗糙的手上,硌得尧千叶心底生疼。
她还没准备害人,却在不禁意间已经害了一个无辜的生灵。倾雪殇,是万恶的倾家人没错,可是这个孩子,比她还不幸,他的命不该如此。
洗干净脸的孩子眨着大大的蓝色瞳孔,粘湿的紫黑色长发还是像枯草,披散在脸颊肩上,即使枯瘦如柴,这仍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有着和倾城截然不同的美貌,传承了倾家人世袭的容颜,像倾城,也像她,甚至神奇的,他和俊美如神的少年剑圣琉璃都有几分神似。
要不是想到倾城和琉璃年岁不是太大,尧千叶几乎会以为这孩子是倾城和琉璃所生。
男孩伸出镌刻着断命纹的手,拉住尧千叶的手,无知无觉的笑着:“桃花姐姐,你对我真好,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
那双手冰冷的像冰块,这孩子,也许已经中了桃花菇的毒,整个身体,都是宛如汀妍阁的森冷,这么冰冷的孩子,却有颗不同于所有倾家人的心,通透明澈的心。
“桃花姐姐,你喜欢桃花吗?”冰冷的手离开了手掌,慢慢的攀向苍白的脖颈,划过颈背,扣在了乌黑的头发中,轻轻柔柔的拂过浓密的黑发,落在了后脑勺上,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拨开了紧闭着双眼的人覆在额上的黑发。
冰凉的额头触碰到苍白的额头,紧紧地靠在一起,带着冷冽幽香的吐息就在脸颊边,手掌上断纹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硌得慕含脸颊发疼。
倾雪殇,雪殇,这世上,也只有你没看到过我身为毒妇的丑恶嘴脸,看清楚了你认为是好人的桃花姐姐是怎样的心狠手辣,你还会靠近么?
“桃花姐姐,你很久没来看我了,你也讨厌我了么?”冰冷的气息拂过脸颊,丝丝缕缕的长发落在了慕含脸颊上,张开嘴想说什么,那发丝就没入了口中,缠在了舌上,让她什么也说不了。
睁开眼,含笑的少年,俊俏如妖仙,紫黑长发遮眼,遮住了一只眼睛,露出的眼睛碧蓝透明,氤氲着浅浅的笑。
慕含想退后,可是少年凑过来,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身体,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缠过来,少年笑道:“桃花姐姐。”冰冷的手,很温柔的扶住了慕含颤抖的肩膀,但是下一刻,那双手就变成了浅薄的透明。
慕含颤抖了一下,伸出手,抚上少年的脸颊,想拨开少年脸上遮住眼睛的头发,少年瑟缩了一下,想退开,慕含低低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少年就僵硬的定住,让慕含没费任何力气拂开了紫黑的飘逸长发,看到了长发下那只眼睛。
湛蓝的颜色已经消失,一个丑陋的空洞毁坏了宛如玉雕的脸,看着那狰狞的黑色缺口,慕含瑟缩了一下,猛地收回手,僵着脸轻缓的,像是催眠似的道:“对不起,雪殇,我来看你了,我不该忘了你的,雪殇。”
倾雪殇不复记忆里的纤弱单薄,忘了有多少年没见,再见,这孩子却已经长大,长成了十七八岁的样貌,绝色姿容的少年,隐隐约约的,竟和她的仇敌,如今相伴在身边的勾魂使有七分相似。
雪殇啊,你可曾记得,你已经死了,睁着仅剩的一只蓝色眼睛,茫然无措的死在了我的面前,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去,却只能在千年之后,对着这样子的你一遍遍的说着单薄的对不起。
我们为什么都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桃花姐姐,你没有对不起我。”换了模样的倾雪殇浮在半空,身形一动,就扬起漫天的桃花,他站在满树纷纷扬扬的桃花中间,拉住了慕含的手掌:“我喜欢桃花,就留在了这里,每天每天的等,想看到桃花,没想到睁开眼,我真的看到了桃花,一树一树的花,真是好看啊。”
慕含对着倾雪殇如今的模样摇头。
倾雪殇淡薄的身影没入花树中,再出现,他手里托了一枝带血的花枝:“我知道,我离不开这里,变成这样子是有原因的,这枝桃花上,沾了我的血,成了咒,缚住了我。”少年睁着澄澈的独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