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睁眼之时,见庆安王已经穿戴完毕,身着棕黄宽袖麻衣,头上也未戴冠,而是以麻绳系于发髻。平素见惯了他嘻笑轻浮的模样,深沉如今日还是头一遭。
在北齐之境,世人皆言女子不洁,若是不回避祭祀,将会为全家带来灾祸。林馥起初还有些担忧,待燕榕捉着她的手一同往元妃陵墓而去,她便也释然,想必南楚没有这等陋习。
燕榕一边走一边问,“你的闺名是什么?”
林馥不解:“为何突然这样问?”
“儿媳的名字自是要篆刻在石碑之上。”燕榕面不改色道。
“我同你并不是……”夫妻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见燕榕脚下一顿,忽然止步。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墓碑之上雕刻着植物、山水,碑下摆着牛、羊、猪三牲,甚至还有一圈燃烧殆尽的漆黑纸屑。
燕榕尚未回过神来,便有数名黑衣侍者自竹林中飞奔而出,而后在他面前跪地行礼,为首那人道:“殿下,大事不好!”
“何事这般冒失?”庆安王不悦。
林馥见为首之人飞快地瞟了她一眼,便知趣地松开他的手后退数步。
但见那人立即起身,凑在庆安王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燕榕的面色变了变,匆忙向她走来,“我有些急事出去一会,先教人送你回去。”
林馥见他神色匆匆,也不便多问,只是点头道:“好。”
林馥不知庆安王还有豢养死士的习惯,想来这些人也并不是他刻意安排的。她从昨日踏入山居别院开始,便觉察到至少几十人隐匿于竹林之中的气息。这些人白日里蛰伏不出,入了夜才开始轮值守卫。虽然他们动作极轻,可她数年来东奔西走,对细微的声响也极其敏感,便是连睡觉都噩梦连连。及至她与他同榻,守在暗处之人似乎躲远了些,这才能睡个安稳觉。
林馥刚回到别院,便听“筝”地一声,若泠泠七弦自冰面炸裂,那声音恰好自琴室飘出……她心上一颤,昨日上山的不过她与燕榕两人,守宅之人非传唤必然隐匿在暗处,此时此刻宅子里当只有她一人才对。
林馥抬起头来,但见清晨的阳光明亮却不温热,将碧绿的竹林照映得一片青翠。林馥不由觉着好笑,她逃离北齐的那些日子,手上沾了多少血,当日之举说是罗刹也不足为奇,此时怎么反而胆小如鼠了,莫不是少了庆安王的庇佑?
林馥嗤笑一声,推门而入,不知里面藏着何等凶神恶煞。她抬眼寻觅人影,却见琴案前坐着一人,约莫是一男子,着了深色的衣裳,戴着风帽还遮着脸,除了冷飕飕一双眸子,以及按在琴面上的一双手,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声音浑厚有力,“你是何人?”
林馥道:“我是这宅子主人的朋友。”
那人瞅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只是友人?”
他虽遮了脸难辨神情,可方才那句话只说了一半,他眼神之中略带鄙夷,分明想骂她姘头!
待林馥走近了两步,便嗅到了这人身上的酒气。这是一个醉了酒、蒙了脸、趾高气昂、见了她率先发难的男人。林馥思索片刻,躬身行礼道:“见过太上皇!”
那人怔忪半晌,倒是大大方方地取了风帽与面巾,而后指着她道:“坐,你且说说,你是如何认得出我?”
敢在庆安王的宅邸呼来喝去,又岂能是普通人?联想到方才元妃墓前有人祭扫过,不是太上皇还能是谁?
“你的名字。”太上皇问。
“臣名唤林馥,永兴三年春进士及第,现任太傅兼户部侍郎。”林馥恭恭敬敬道。
“原来是你。”太上皇饶有兴致地问道:“庆安王已经成年,难道还需太傅教导?”
太上皇虽然居住虞城数年,朝中重大人事任免,天子依然会拟定名单交由太上皇过目,他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凰儿的太傅。此时这般问话,实在噎得她无法回答。
一时气氛凝滞,太上皇却是抬手拨弄着琴弦道:“可懂音律?”
林馥摇头,“不通。”
太上皇不由侧目,连弹琴都不会,这太傅是怎么当的?
林馥听闻太上皇最擅古琴,后来却是再也不肯摸琴了,只得硬着头皮道:“臣虽不通音律,却会下棋。”
太上皇“嗯”了一声,所谓天圆地方,纵横有术,若是连对弈都不懂,还做哪门子的太傅。
太上皇起身出了琴室,林馥也只得跟着,在凉亭之中的石制棋盘前坐定。
太上皇道:“万物负阴而抱阳,让你先手。”
林馥连忙道:“多谢太上皇。”而后便执了黑子。
庆安王得了岳太公的消息,说太上皇昨夜饮多了酒,今日一早不知所踪。太上皇身份特殊,岳太公又不敢声张,只是听说庆安王昨夜也上了山,连忙派人通知了他。燕榕思前想后,索性将整座栖梧山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太上皇的一根头发也没找到。他默默在日头下呆立半晌,难不成要连夜将这消息报给皇兄?
自父皇去了虞城,便再未回过明城,平素由岳子荣来回奔走、神行骑传递书信。兄妹几人每年都会去虞城为父皇祝寿,可是眼看着老头子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心性却是越发难测了。此番入京也未曾通报给皇兄,当真是随心所欲。
燕榕觉得豪无头绪,甚至有几分焦躁难耐,却在这时接到了林馥的来信。
“令尊亲至,速回。”
令尊……燕榕先是笑了一会,而后便沉下了一张脸,父皇素来喜爱美人,林馥随他来此,又未曾扮作男子模样……
糟糕!皇嫂便是前车之鉴!
燕榕回到宅邸之时,但见凉亭之中站着一人,恰是林馥。她有些焦急地张望,见到他来,却是哭笑不得地叹息一声。
燕榕连忙上前,便见老头子趴在棋桌上睡了去,浑身上下酒气熏人。这便罢了,他一手枕在身下,另一只手却捉着林馥的衣袖紧紧不放。
燕榕唤了一声,“父皇。”
桌上之人应了一声,却是将林馥捉得更紧。林馥哪里料到太上皇竟是这般不讲理的,说是让她先手,还命她使出全力与他对弈。
其间他也问过她一些话,从科考到女学,从寒族入仕到新科状元。这一盘棋下了半个时辰,纵横棋盘上初显优劣,林馥不由担忧,若是胜了太上皇,惹得他老人家龙颜大怒怎么办?
太上皇突然扯了她的衣袖,打乱了黑白子,而后问道:“你可曾婚配?”
林馥不知他此言何意,却听他又道:“若是我能年轻个二十岁,便是要追着你不放,引以为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