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中毒昏厥的北齐太子迟玉,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新春。南楚皇帝因此自责了许久,除了严惩投毒之人,对北齐太子亦是有求必应,还派了四位娇艳如花的美婢、衣不解带地伺候太子的饮食起居。不过短短几日,太子殿下非但不见中毒之后的体虚衰弱,反而愈发面色红润、形容俊朗。
眼看着元日假就要结束,北齐太子也是时候该重返故土了。宫宴之上,迟玉举着酒杯啧啧赞叹,“明城富庶繁华、人杰地灵,若非行程匆匆,我实在舍不得离去。”
皇帝答曰:“楚、齐两国于北境接壤,又是兄弟盟国,若非政务缠身,我定会亲自与殿下策马扬鞭,共赏大好河山。”
燕榕低头闷了一口酒,在心中骂了一句“虚伪”。
迟玉的目光缓缓扫向四周,唯独不见洗清冤屈的太傅,“我原本还想同太傅大人当面致歉,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太傅近来恶疾缠身,尚在府上歇息。”答话的却是刑部尚书岳临江。
“原来如此。”迟玉恍然大悟,“我当日误食海味中毒,而后又一直在休养,未曾有机会亲自禀明陛下,恐怕连累了当日同席的几位大人。”
“殿下的身体曾好些了?”皇帝语气关切,却是并回答迟玉的问题。
“无碍。”迟玉笑道:“天下多有如我这般食不得海味之人。”
燕榕不由抬头,却见皇兄伪善的一张脸微微变色,“南楚国数座城池临海,民众也极其喜爱新鲜海鱼,可惜殿下没有这个口福了。”
电光火石之间,燕榕只见这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然后隔空遥遥举杯,一饮而尽。分明是被人投毒,可迟玉竟然一口咬定自己是海味中毒,这岂不是证明余览是冤枉的?更何况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林馥无罪出狱,余览被刑部缉捕之后,宣称自己未曾中毒。
在座的朝臣亦是面面相觑,丞相余尧的面容已有几分僵硬。余览诬陷太傅一事人尽皆知,迟玉却在此时挺身而出替余览开脱,是不是意味着北齐太子与丞相暗通关节,要保住他的儿子?
余家早已不复从前的滔天权势,余尧能担任丞相至今,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可迟玉只不过一句话,便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一番畅饮过后,南楚国的舞姬们袅娜穿梭席间,于绵软动听的乐曲之中次第起舞。北齐太子不胜酒力,不过饮了几杯便面色通红,被左右搀扶着出了宫。
宴席散去,丞相余尧长跪于天子面前道:“犬子不肖,竟是惹出这等祸事,我已将他捆了亲自交至刑部……”
“丞相大义灭亲之举,堪称百官之表率。”皇帝道:“刑部自会秉公办理。天色不早,丞相请回吧。”
“谢陛下。”余尧离宫之时,不由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当今天子情绪内敛,最擅谋事,更是个冷血不念旧的人。当日辅佐他登基的是丞相宗庆,谁知天子一登大统之后非但没有重用宗庆,反是逼着他告老还乡了。
老臣宗庆尚且被这般排挤,他这不受待见的余家庶族子弟就更得小心。说起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余览,资质平庸、学问一般,而今入朝为官,亦是马马虎虎的性子。若非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哪里需要这般操心!既是无知犬儿开罪了太傅,他唯有拉下老脸去见上太傅一面,只要林馥肯为儿子说上几句话……可他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老脸!
余尧想到此处,却是决定放任不管,哪知刚一回府,他那结发的妻子便在家中哭闹着要上吊自缢。余尧手忙脚乱地将夫人哄了一番,夫人却是哭诉道:“你我只有一个孩儿,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余尧自诩前半生老老实实,家中只有一妻一妾,说到底继承家主之位的还得是儿子,妾室的那几个女儿总归要嫁给旁人。若是儿子没了,妻妾年老色衰,哪里还能生出儿子。再者当今乃是一妻制的天下,他又哪里还能找得到年少貌美的新妇?
余尧心事颇重,夫人又在一旁哭着絮叨了一宿,他辗转难眠,只待第二日一早,便备了厚礼去造访太傅林馥。
林馥出身贫寒,太傅的府邸也是又小又寒酸。当朝一品大员的俸禄乃是每月两百贯,在诸国之中也算得上高官厚禄,这林馥既不购置房产地皮,又不赡养妻儿老小,也不知将俸禄都花到了哪里。待余尧终于说服自己向这个年轻人低头,却在即将下车之际,看到林馥换了便服出府,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人似乎在等她,探出身子伸出手臂,林馥却悄无声息地躲过了悬在半空中的手。余尧看得清清楚楚,与太傅一起乘车而行的不是旁人,正是昨夜醉酒退席的北齐太子迟玉。
余尧瞬间便明白过来,迟玉为何要假惺惺地替儿子开脱。他为官数载,论城府与手腕,竟是不如林馥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览儿说得不错,林馥凭何能够身居高位、出入宫廷?还不是借着皇后之势。而今林馥与迟玉合谋,竟是要害死他的长子,反而教陛下疑心他与北齐有私。
用心险恶,林馥当诛!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竟然要向林馥低头,求她高抬贵手放过览儿,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余尧当即沉着脸,猛地甩了甩衣袖,“回府!”
且说林馥上了迟玉的马车,却是远远地坐下道:“都拿出来。”
“好不容易单独同我相见,便是这般冷若冰霜?”迟玉以手肘撑着车窗,笑着看她。
若非他派人递来了姐姐的遗物,林馥又岂能多此一举地与他相见?她并无闲暇情致与他叙旧,只是冷眼看他。
“若是我肯替你父亲平反,予你主母之位……林儿,你可愿意随我回去?”迟玉的身子微微前倾,凝眸看她。
“平反?”林馥连连冷笑,“如何平反,难道教你父皇下诏罪己,承认当日诛杀帝后自立,而后屠尽忠良、追杀皇嗣?”
迟玉收敛了笑容,“我当日又何尝不想保住你全家,可是管相宁死不肯易主。”
“恐怕要教太子殿下失望了。”林馥道:“我亦是个宁死不肯易主的。”
“林儿,你何时同我变得这般生分。”迟玉又道:“你分明有母仪天下的机会,为何要跟着迟悦不肯回头。”
“母仪天下?”林馥只是觉着好笑,“我一直在想,殿下当日近亲与我,是不是因为,我是管氏后人。”
迟玉急切地握住她的手,便要抱她,“年少情谊,岂能由得你这般不放在心上!”
“混账!”林馥怒不可遏,“啪”地甩了迟玉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