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岫记得有一回放衙之后,她一连值夜两个时辰,待到离开官署之时,天色已然全黑。
她刚走了几步,便被人突然从身后捂住了嘴,带入一片密林之中。她起初还有几分惧怕,待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后,便挣扎道:“大人……莫要吓我。”
他贴着她的侧脸笑问:“这样晚才放衙,为何不派人通知我来接你?遇到坏人怎么办?”
她负气似的抱怨道:“明城治安很好,除了你……哪有什么坏人。”
他觉着她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伸手就去捉她腰上的钱袋,“忘了我讲的入夜抢劫旧案?”
“若是劫财,给他们便好。”陆景岫心道自己现在也是领俸禄的人了,不是舍不得那一点小钱。
难得她这个守财奴肯舍财保命,岳临江又问:“若是劫色呢?”
陆景岫沉吟片刻,除了狗尚书,哪里来的人劫色?只听他在她耳边道:“生死面前,尊严与贞操都是小事。不论什么情境下,保命才是第一,你可是记下了?”
“总有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对于岳尚书这般没有半分风骨与气节的言论,陆景岫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他却总是嗤笑她的不知变通,“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命都没了,留着全尸立牌坊不成?”
此时此刻,她不知他为何提起当日之事。只记得他那一夜坏透了,也不顾在密林之中,便将手指探入她的衣襟。她心上慌乱,却是用尽全力以后脑勺猛撞他面门,只听他闷哼一声,突然放开了她,而后捂着脸蹲在地上,久久没能站起来……
陆景岫想到此处,却是低头对上他的眼,但见他也正看着她,“天子下旨重修了忠烈侯府,若你能平安回京,日后便入宫陪伴皇后左右。”
陆景岫明显感觉到,身后之人听到“皇后”二字之时,手下的力道松了些许。
她不由啜泣道:“我恐怕有负皇后所托……”
她说完这一句,却是猛地以后脑撞向身后之人,只听“砰”地一声,痛得她脑仁嗡嗡作响,而后捂着头瘫软在地。
陆景岫两眼一黑,隐约看见眼前之人一跃而起,“啪”地一马鞭抽了出去。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又听到“咚”地一声闷响,夹杂着窗框碎裂的“吱呀”声,以及男子的惊叫声。可她的眼前漆黑一片,只觉有人抱住了她道:“没事了。”
陆景岫静默了一会,眼前仍旧不曾有半点光亮,她只是摸着他坚硬湿冷的甲胄道:“掉下去了?”
“或许。”
“夫君。”她冲着他唤了一声,“你抱我一会,我看不见你。”
他方才一鞭抽在岳临渊脸上,紧接着一脚蹬在他胸口,乃是要置他的兄长于死地。当日亲手弹劾他于乾明宫,而今亲手诛杀他于弘阳城……人言岳家二郎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也只得由世人去说。
陆景岫平息了些许恐惧,才能看清眼前之人的模糊轮廓。他仍旧是从前那般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她知晓他的内心并不似面上的波澜不惊。
她伸手抹一把眼泪,才发觉自己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而后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颤抖着声音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说罢却是将冰冷的嘴唇贴上他,才觉得暖和了些。
岳临江惊得连同手上的马鞭也落在地上,她从不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今日显然是吓得不轻。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撬开她因恐惧而打战的牙关,将她唇齿间的最后一丝含寒凉也吸入口中。
大雨未停,岳临渊仰面跌落在地,只觉满脸满头都冒着热气,口鼻之间渐渐多了血腥,连嗓子里也满是血水。
余览撑着伞,只看了一眼,却是嫌恶地侧过脸去,而后挡在林馥身前道:“脑浆崩裂,你还是别看了。”
林馥见过战场上各种残破不全的尸身,自是不会觉得害怕,“劳烦余大人稍后替我草拟上疏,如实上报给圣上。”
余阳先生跟在林馥身侧,只向地上看了一眼,却是默默摇头叹息。
岳临渊笑着抬起手,指了指余阳,似是见到了故人一般,声音亲切道:“我今日的下场……便是你的……明天。”
他又望向漆黑的夜幕之中,那里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暗夜之中,乌云遮挡了月光,正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见天日的这一生。
雨越来越大,将满地的浓稠红色冲得越来越淡。
岳临江命人将尸体抬出去葬了。陛下好歹默认留了全尸,也算顾及岳家颜面。只是岳临渊当日献计诛杀辅国将军,又将岳家与陆家的婚姻置于何地?想来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自己尚未拜堂的妻子,可今日见了她,心上又莫名慌乱。他日后又该如何面对她?
入夜之后,雨势渐渐收住。岳临江换了干净的衣衫,犹豫着敲了敲陆景岫的房门。
她面色苍白,尚未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只是倚着房门问道:“小叔会不会有事?”
“他在筑城之中跟随庆安王,你不必担心。”岳临江道。
陆景岫抬头看他,“你说圣上下旨重修了忠烈侯付,可是真的?”
“是。”岳临江点头。当日听闻辅国将军为国捐躯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失去了兄长的庇佑,不能再失去夫家。可陛下的旨意和举动,无疑是保留陆景明立下的功勋封侯,并且由其妹恩荫侯爵。
“不论你嫁给任何人,你的儿子都将袭忠烈侯爵。”岳临江道。他记得她当日站在台阶之下,迎着月光对着他说:你在高处,我在低处,你我不是一路人。
“如今你是侯门小姐,我只是世家族长,似乎是我高攀了你。”他微微挪动脚步,似是要走。
“不是这样。”她忽然伸手去扯他的衣带,而后低着头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哥哥看人向来不会错。”
“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还有你死去的兄长。”他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头看他。
她的眼角噙着泪花,“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他,你是你。同为岳氏族人,他与你们都不一样。”
“日后也不要想着庆安王。”他又道。幸亏他今日来得及时,若是教庆安王得到了英雄救美的机会,她岂不是会想着他一辈子?
陆景岫不太明白,“想着他?”
“没什么。”他笑着将她推进房中,掩上了房门道:“一月未见,你想不想我?”
陆景岫一想到此处也不是他的府邸,这般不正经地说悄悄话甚是羞人,却是不敢答话,只是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