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望着空荡荡的高墙哑然失笑,有时候她觉得庆安王毫无亲王的威仪。譬如他从前在碧海城之时,与士卒同吃同住。征战之时更是没有将帅的自觉,时常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都说龙生九子,庆安王比起他那心思诡谲的皇兄,倒是大不相同的。
林馥这小半辈子,没少与皇室贵胄打交道,只是心思简单又率性而为的,恐怕也只有庆安王一人。随身携带绳索,入了夜又翻墙入户,这等行为若是被告上公堂,也是私闯民宅之罪。
夜深人静,林馥做了一个漫长又不切实际的梦。梦里仍旧是赢都的北国景色,每到冬日便大雪纷飞,落得房顶、枝桠、地面满是白色。彼时她与姐姐宁儿入宫伴读,总是背着太傅,带着公主在林苑之中玩耍。
此事被父亲知晓,痛心疾首地责罚了她一顿,恨铁不成钢地说她玩物丧志。林馥撅着嘴委屈极了,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是这般贪玩,为何她要学男儿一般读书、习武?
林馥年少之时便入了军营,虽然与同龄的男子身高相近,可终究是短缺了气力,不论习武、策马、射箭,都要比别人耗费更多的时间和功夫。即便她这般努力,却还是会被其他将士嘲笑,笑她是个长不大的矮子。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却愈发觉得比不上旁人。首先是体力的差距越来越大,生长也愈发缓慢,其次是初潮之后,各方面的变化愈发明显,尤其是胸前更加遮掩不住。有好些时日,她都弯腰驼背,不敢挺起胸膛。
她最怕别人说她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女人似的。那时的她已经不像小时候一般贪玩,只是隐约觉得,她为何不能同男子一般驰骋疆场,扬名立万?
林馥不敢自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是样样都学,可终归是比不得体力充沛的男子。一次比武过后,她又灰头土脸地输了,也不知是输了多少回,足以击垮她的所有自信。当日她坐在军营后的山头唉声叹气,若是她再这般碌碌无为,父亲将来随便寻个婆家将她嫁了可如何是好?
她不会女红、亦不懂洗衣煮饭,琴棋书画也不甚精通。遥想这些年读得最多的竟是政要与兵法……她这么个不男不女之人,日后可如何嫁得出去。
林馥愈发愁云惨淡,胡乱地捡起地上的石子,远远地向山坡之下掷去。
只听“哎哟”一声,也不知砸到了哪个躺在后山晒太阳的倒霉蛋。林馥大窘,第一反应便是撒腿就跑,可是未待跑出几步,便被人捉了衣领。
“跑?你往哪里跑!”
林馥尴尬地回头,但见那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脸颊高高地肿起一块淤青,果真是被她抛物所伤。幸得她方才未曾砸中他的眉眼或者牙齿……否则岂不是要致人重伤?伤人容颜真是罪无可恕。
那少年看了她半晌,却是了然道:“管相的小女儿,原来是你。”
林馥偷眼望向左右,却是诧异道:“你怎会认得我?”
“我时常入宫,有幸见过你几回。”那少年咧嘴一笑,“你果然与众不同。”
林馥却是担忧道:“我的样子很容易被认出来?”
“男子不同于女子,自然是容易辨识。”那少年笑道:“尤其是……你长得很不错。”
“承蒙夸奖。”林馥的烦恼又来了,如何才能不教这满营的将士识破她?
当日分别之时,那少年对着她笑道:“我表字琰之,时常随父亲入营巡查。”
林馥不知琰之是谁,还偷偷问过姐姐,姐姐却大惊失色道:“琰之乃是太平王迟荣的长子,名唤迟玉。”
林馥在心中默默地想,迟玉不就是公主的堂兄吗?
从前不曾相识的时候,林馥也从未遇到过迟玉,自从当日山坡一别,竟是频频相见。每当她入宫伴读之、出入军营之时,总能与他擦肩而过,就连姐姐也笑称,她与这位小王爷有缘得很。
犹记当时年少不更事,她哪里会想到那样远,只是琰之的确帮了她许多。譬如他说,女子不论在力量还是体格上都不如男子,选择兵器之时更是不能凭借蛮力,当以巧劲取胜。因而她最擅长的兵器是枪,平日里随身携带的是软鞭。如此便能避免近身相搏,更是省去了被人识破性别的尴尬。
可是烦恼总是一件接着一件而来,待林馥又长了几岁,便觉着前胸愈发澎湃,竟是遮也遮不住的。她只得用白布束胸,可是每每勒得太紧,时常教她喘不过气来。琰之看她的眼神也有几分奇怪,总是飞快地扫过她的前胸,却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
终于有一次,林馥在结束了一日的训练之后,累得昏死过去,倒是吓坏了父亲手下的副将。可是一个男人,明知她的身份却又不敢碰她,急得挠着头团团转。而后之事,林馥不怎么记得清,总之她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迟玉宽敞的马车中。
她慌张地起身,气息倒是不似先前那般急切,胸前也不会憋闷地难受,只是束胸的白绫散乱地落在一旁……
林馥当即在心底暗叫糟糕,偷眼瞧了手臂上的宫砂,这才敢大口喘气。
迟玉背对着她道:“你当时的情况很糟,几乎喘不上来气,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林馥想了想,“你不要告诉旁人,我也不和你计较。”
“一片平坦,实在没什么好看。”迟玉忽然笑道。
林馥“腾”地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对着那人的后背便是一脚,将他踹下了马车。
第二日一早,公主悄悄对她说:“听闻琰之哥哥昨夜被女子掌掴,竟是毁了一张脸。”
林馥暗自心惊,殴打皇族可是要砍头的,好在迟玉未曾向她寻仇。可是她这般大逆不道的行为哪里逃得出父亲的眼,当即被一番责罚,禁足于家中。
待林馥“刑满释放”,才知晓她被禁足的这些天,有好些贵胄子弟登门提亲,彼时林馥颇有些不解地趴在姐姐怀里问道:“父亲不希望我嫁个好人家吗?”
姐姐摇头,“你我的婚姻当再三思量,稍有不慎,便会将父亲推向风口浪尖。”
林馥闷声道:“我听说父亲连太平王都拒绝了。”
“嗯。”姐姐轻拍她的后背道:“林儿永远要记得,你我要忠于当今的储君,日后的帝王。”
林馥低着头不说话,她从记事起就陪伴在公主左右,公主是帝后唯一的骨血,北齐的储君,亦是日后的帝王人选。
可是她也是凡俗女子,难道连选择婚姻,也要与时政局势挂钩,不能顺从本心?赢都贵胄虽多,她真正记挂在心里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