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试女榜眼陆景岫,原为六品刑部主事,仅一月便晋升户部员外郎。一时议论纷纷,皆言女子晋升通道更为宽广,更有甚者腹诽其以色侍人,定是身后有靠山。纵是陆景岫不想理会,纷至沓来的谣言若洪水猛兽一般,竟是堵也堵不住的。
太仓府府库官彭川持刀伤人一案震惊朝野,因其“袭官”,且“阻挠钱币改制”,判以终身流放之罪。刑部证据有限,判处结果乃是依据彭川的供词。朝臣暗自议论此案判得太重,试想一个食皇禄者突然丢了铁饭碗,既未行凶也未伤人,却判处个终身流放之罪。彭川家人不得翻身也就罢了,这等罪责祸及子孙,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追根溯源,彭川的获罪原因是钱币改制,若非改制,太仓府何必裁撤官员,若非裁撤,彭川又为何持刀行凶?况且彭川乃是户部官员,户部与吏部行事之前,是否考虑过太仓府的官员安置问题?
督察院的折子若纸片纷飞,几日来连绵不断,连同吏部尚书姚振、户部侍郎林馥一齐弹劾。姚振只道是自己倒霉,分明是林馥犯下的过,为何要他来承担罪责?
因着督察院的弹劾,先前在盐铁之辩中受挫的数名官员更是借机寻私仇。悉数林馥任职期间的大小过错,若野犬般咬住她不放。
圣上及丞相再三斟酌,吏部裁撤官员、安置不周,尚书姚振难逃干系,贬谪为礼部侍郎,刑部尚书岳临江调任吏部,任百官考核之职务。吏部侍郎岑勇熟谙刑律,擢升刑部尚书。
户部侍郎林馥主钱币改制,然其懈怠职责、多有失误,为人又专横跋扈,左降宁仓府宣抚使。户部侍郎任正安恪尽职守,晋户部尚书。
丞相余尧颇有些得意,虽说姚振被贬礼部,做了个无权无实的侍郎,可他的眼中钉林馥却是要贬谪出明城了……宁仓府,距离蛮夷南线战场不远,那里穷山恶水,若是娇柔似女子的太傅死在途中,不知是谁的过错?宣抚使之职并不常设,乃是巡查边境的苦差,更是没有谁人自请。陛下这般贬谪,莫不是对林馥失了信任?
众臣暗自腹诽,不知圣上这等安排却是何意。林馥乃是一品太傅,兼任户部侍郎,今日贬了其侍郎之职,太傅的头衔却是不曾少了分毫,难道要将朝廷一品大员委派边关作战?
陆景岫品阶地位,没有资格参与朝议,待她听到太傅被贬谪为宣抚使的消息,却是焦急自责。按理说此刻朝议已经结束,太傅竟是没有来到户部应卯,陆景岫思前想后,却是出了官署往宫门而来。而今这般情形,她唯有向胭脂公主打听一二。
哪知陆景岫刚一入宫,便遇群臣下朝,她这般横冲直撞实在无礼,只得悄悄躲在假山之后,待众臣散去之后再往泰安殿而去。好容易等到周遭安静下来,陆景岫才露出半个脑袋去看,却被假山外伸入的一只手臂揽了个正着。
她惊叫一声,便被来人捂了嘴,“又不是夜里,叫什么叫?”
“大人放手,我有要事入宫。”陆景岫连忙推搡。自打岳临江同她有了夫妻之实,在外也愈发放肆了。
“今日朝议风起云涌,你来做什么?”岳临江问。
“我听闻太傅因受我牵连,被贬谪为宣抚使,不知是真是假。”陆景岫心虚道。
“是真。”岳临江答:“只是她被贬与你无关,全凭自找。”
“你怎能这样说!”陆景岫争执道:“太傅为人正直,所思所想皆是为了黎民百姓。纵然有考虑不周之处,也不该被这样一纸圣令贬出明城!”
“你不过官升一级,尚且引来流言蜚语无数。林馥身兼数职又深得圣宠,你可知多少人恨不得她粉身碎骨?”岳临江道:“她以退为进,日后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陆景岫低头不语,世人只看到太傅人前的风光,又岂知她如履薄冰的艰辛。
“你的意思是,太傅此次受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林馥并非你想象中的不堪一击。”岳临江道:“她走南闯北数年,若是没有几分自保的本事,又岂会有今日?”
陆景岫沉吟了一会,“可是……”
“可是什么?”岳临江低头看她,但见一张白净的小脸略显苍白,一双眼更是满含忧虑。
“你有心思管她的闲事,不如放在我的仕途上。”岳临江道:“你夫君调任吏部,你却不恭喜?”
在陆景岫的眼里,不论他是在刑部还是吏部,皆是那个寻了律例漏洞做尽坏事的人。他在刑部也便罢了,她同他再无公务上的相交,可若是吏部……户部每月须按照吏部考核,计算百官俸禄。况且他为官数年,同各部尚书交好,若要挤兑她还不容易。陆景岫思前想后,她当真是不敢得罪他的。
“恭喜大人。”陆景岫状似乖巧,心中却是暗自骂了一声狗尚书。
岳临江似是对她的顺从十分满意,不由揉捏着她玉珠儿般圆润的耳垂道:“我说过,独处之时不要唤我大人。”
陆景岫咬紧牙关,安慰自己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却是低着头轻轻唤了一声,“恭喜夫君。”
说罢只听他低笑一声,牵住她的手道:“任正安升职,今夜必会宴请户部诸位官员,你少饮些酒,我晚一些派人来接你。”
陆景岫“嗯”了一声,悄无声息地抽了手道:“既是无事,我先回官署了。”
岳临江又复捻了她耳侧的鬓发,一语不发地站了一会,才道:“回去罢。”陆景岫如逢大赦,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岳临江不由侧目,他与她分明已经合了八字,拟了婚书,怎么还是偷偷摸摸做贼一般?也不知远在边城的兄长何时凯旋归来,他须与这小门小户的女子早日将婚礼办了,以免她一直也不曾有嫁为人妇的自觉。
暖风吹过,带得园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天子立于阁楼之上,忽而问道:“贬谪为宣抚使,你可有怨言?”
林馥立在他身后,声音清朗,“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所谓千锤万凿,百折不挠,臣没有怨言。”
“你走之后,何人可教授凰儿读书?”天子又问。
“辅国将军之妹陆景岫,严谨好学、有大家之范,可代我之职。”林馥答。
天子道了一声“好”,却是将手中的信笺递给她道:“你打开来看看。”
但见信封之上无一例外是“英明神武南楚皇帝陛下亲启”,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宛若庆安王肆无忌惮的仰天长啸。
第一封信乃是出发后一日所书:臣弟夜宿荒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以火铳为妻,方不觉旷野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