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临江见她一脸不甘与愤恨,还以为陆景岫傲骨铮铮,有过人志气,哪知她突然弯腰,将案上的信封又复抽走,认认真真往荷包里塞。可是荷包太小,这厚厚的一沓哪里塞得进去。
果真是见钱眼开……且斯文扫地,亏她还是个科考入仕的官员。岳临江不觉汗颜,只得在柜中翻找出一枚荷包,远远抛给她道:“拿去。”
陆景岫心道有钱人的荷包竟是比她的大上整整一圈,只是她从不挑剔钱,更不挑剔钱袋,当下自是欣然接受。但见那荷包走线工整,花样独特,陆景岫不由问道:“可是京中贵胄的女儿所赠?”
岳临江道了一声是,静观她反应。
她倒也不关心那人是谁,只是小心翼翼收好了荷包,“我今夜回去洗净,离开刑部之前定会还你。”
岳临江也不答话,只是冷冷道:“出去。”
陆景岫早对他的古怪脾气司空见惯,只觉那花样真是别致,也不是凡俗的花花草草、鸳鸯成双,反是一片碧色的草。触之有凹有凸,似是有远近大小一般,当真好看。
侍郎岑勇亲审太仓府府库官彭川,但见他形容憔悴,双目赤红,竟有几分癫狂之态。府库官负责官吏的月俸发放,算是个闲职。因为自本月开始,永昌银号代替了太仓府的职责,十余人无所事事,只待领俸。可因为公务锐减,太仓府的人员也要随之裁减。昨日率先裁减了三个背景并不那么硬朗的,彭川便是其中之一。三人愤愤地饮了几杯酒,将丢了饭碗的责任尽数怪到银号头上,其中以彭川最为言辞激烈,因着心中极大的不甘,当日便取了砍刀,捆了炸药,欲捉了永昌银号的掌柜同归于尽。哪知彭川去得不巧,恰好赶上户部两位侍郎巡查,又被帐房报了案,被京兆府的官兵捉了去。
岑勇知晓岳尚书异常重视此案,连忙将问询结果呈报上去。
岳临江见那审讯结果写着扰民、持刀恐吓、私买火药等罪责。却是问道:“如何结案?”
“扰民与持刀恐吓,最多拘留十五日。私买火药则当判其入狱一至三年。”岑勇道。
“我的意见和岑大人不太一样。”岳临江道:“嫌犯口供之中,有袭官这一项。”
岑勇点头,甚至连证物之中,也有一只被长刀劈裂的官帽,恰是陆大人的。她该有多大的胆量,不仅敢在当场牵制了嫌犯,事后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来应卯。
“袭官乃是死罪。”岳临江道。
“前朝虽有因袭官判死罪者,却被后世谴责判决太重、有违人情。再者不论是陆大人、抑或是林太傅,皆是毫发无损的模样。袭击官员一说实在不成立。”岑勇道:“更何况……嫌犯的动机是自燃以制造惶恐。”
“嫌犯自燃的原因,乃是因为钱币改革、太仓府即将裁撤。若是按照普通案件来审理,难免威慑不足。”岳临江道。
岑勇心上佩服,却是连连点头,“我竟不曾想到这一点……大人的意思是?”
“暂缓几日,以观朝中动态。”岳临江道:“身为府库官知法犯法,这等恶徒只能严惩,不可纵容。”
岑勇道了一声“是”,心道岳尚书向来主张以证据断案,若说彭川袭击官员,证据尚且不足,如说他阻碍钱币改革更加牵强。如果只是简单的袭击案,当参照律例审理,若是政治案,事情恐怕就复杂了。难怪京兆尹那老匹夫装聋作哑,把案子捅到了刑部来!
待到放衙之时,陆景岫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物件,却见杨云帆不动声色地从她身旁走过,塞了一方字条给她。陆景岫打开来瞧,倒是连晚饭的地点都选好了,可上次与岳临江独处吃了大亏,她怎么可能再着了旁人的道。况且她未曾答应过他什么,杨云帆凭何自作主张。陆景岫心上不悦,顺手将那字条撕碎扔了。
待到众人散去,岳临江这才独自往户部而来,天色尚早,庆安王又不在京中,想来这个时候,林馥应该还在。
岳临江入内之时,果见空荡荡的户部唯有林馥一人。她左手托腮,手肘靠着长案,不知为何神游天外,竟是未曾看到他进来。
岳临江以手指轻扣长案,“林馥。”
林馥似是一愣,而后神色如常道:“岳大人,稀客。”
岳临江径直在她对面坐下,“我有话要问,你如实回我。”
“现下已是放衙时间,你这是要审我不成?”林馥问。
“我抓不住你的把柄,哪里敢审你?”岳临江却是笑了,“府库官彭川一案,你怎么看?”
“我不过是数十位目击者中的一人。”林馥道:“口供也早已在京兆府备过案。”
岳临江知晓林馥素来擅长虚与委蛇,却是单刀直入,“分明是你有裁撤太仓府之意,却绕了这么个圈子,究竟目的何在?”
林馥便也笑了,“岳大人误会了,我的每一项举措皆由陛下、丞相及六部审议通过。这货币改制亦是利国利民之举,可政策推行之后的种种变故,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始料未及?”岳临江哪里肯信,“因你推行新政,裁撤太仓府之事只能落在吏部头上,吏部尚书又非等闲之辈,岂会替你善后。于是姚振索性先裁撤几个府官,做出保留太仓府的假象,而后徐徐瓦解人心,再将太仓府连根拔起。”
林馥不由赞叹,“岳大人好见解。”
“可问题便出在初始裁撤的几人身上,尤其是嫌犯彭川,因着不公的遭遇险些于闹市伤人。”岳临江道:“我的分析对也不对?”
林馥并未答他,却是道:“任何政策、改革的推行,甚至文明的进步,都不可能顾及所有人。总有大多数人受益,少数人遭殃。”
“你将门出身,有能力阻止彭川于闹市伤人,却放任他当街胡闹。”岳临江不由向前倾身,“你可是故意的?”
“路有行凶之人,我自是先要报官。”林馥道:“若我贸然出手伤人,今日关在刑部大牢的,恐怕就是我了。”
林馥说罢,却是琢磨透了拐弯抹角的岳临江,“你这般兴师动众,其实是怪我没能拦住彭川误伤陆景岫?”
“不是。”岳临江否认。
林馥低头笑笑,不置可否,“你打算如何结案?”
“袭官、阻挠新政,罪名足矣。”岳临江道。
哪怕是同一个案件,依据的律例不同,判定的结果相差十万八千里。譬如同为杀人,防卫杀人有可能无罪释放,蓄意谋杀则必死无疑。林馥从前倒是不曾想到,岳临江竟是此等狠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