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印制的第一版钱币已经面世,且从本月开始,由官员至银号自取俸禄,这便意味着执掌官员俸禄的太仓府名存实亡。
户部固定于每月初五发放薪俸明细,由诸位官员择日往银号自领。刑部诸位官员跃跃欲试,一早便到两位侍郎处领了誊抄明细,轮到陆景岫生之时,她尚有几分云里雾里。生平第一次领到皇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可是诸位同僚已是司空见惯,她也不好表现得太欢喜,唯有杨云帆凑近她道:“让我瞧瞧多寡。”
她连忙掩了纸笺不准他看。她本月有几次调休,自是扣了不少,可值夜的次数也够多,足以两相抵扣。甚至还有一回本月特例薪俸,原因竟是“虚怀若谷,可逾本位”。单从字面上理解应当是在称赞她,也不知吏部这般评价从何而来。
陆景岫入仕刚满一月,再过三日便要从刑部交接离去,前往户部报道。想来短短一月,她的经历却是从前二十几年也未曾有过的,若说从前不过是想谋求稳定的月俸,而今却想要站在更高处,看得更远。
好容易熬到放衙之后,陆景岫欢欢喜喜地去御街银号领俸,偶尔遇到几个同僚步履轻盈而出。待她入了银号,便寻了柜台递上纸笺过去,帐房核实过后又将纸笺连同钱币一起递出,大额以纸币代替,若有余钱仍旧数了铜板给她。但见那纸笺盖了“永昌银号”的红戳,陆景岫确认无误,便将钱币塞入荷包。若是哥哥还在,她便可替他买了新衣新鞋……可他在军中倒也不曾短缺了吃穿。虽然无人分享喜悦,陆景岫仍是觉着心上美滋滋,不料刚走出银号大门,却被忽然直冲而入之人撞在胸口,“砰”地一声跌倒在地。
陆景岫不知何人这般无理,只见撞她的男子没有半分歉意,反是恶狠狠地向柜台踹了两脚,发疯一般地高吼几声。那人双目赤红,手持两把砍刀,腰间困了一捆火药……难道是要抢劫银号?
陆景岫心上慌张,当即捂住荷包,却被那男子洪钟般的声音振得耳廓嗡嗡作响。
“叫你们掌柜的滚出来!”那人气血上逆,脖子上青筋暴起,甚至连额上也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线。明城治安良好,帐房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短短地愣了一瞬,便见柜台上“哗”地落下一把钢刀,刀刃直挺挺插入柜面之上,隐隐刺入三寸。
一时间惊叫声四起,那男子手中还有一柄明晃晃的利刃,他持刀直冲,森森寒芒若流星般飞流而下,再次向柜台砍去。
银号中尚在排队等候的百姓乱作一团,惊叫着夺门而出。陆景岫亦是趁乱而逃,跑了两步却发现荷包掉落在地。她犹豫一瞬,不忍一个月的辛劳付诸东流,只得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去捡荷包。
刚刚爬行了几步,那男子却忽然回头,右手挥刀向她砍去,秋日冷风般惊得她后颈一凉。只听“啪”地一声,陆景岫觉着头顶的官帽碎裂开来,紧接着长发飞散,乱成一团。
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那男子亦是如同她般不得动弹。
“休要拦我!”那男子暴喝一声,猛地挥动钢刀,却是使不上半点力气。
陆景岫吓得连腿脚都在颤抖,偷偷抬眼去看,只见那人的腕上缠绕着灵蛇般的长鞭,长鞭如练,另一端在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手里。
陆景岫眼眶一红,微微张口,唤了声“太傅”,只是她害怕得紧,纵是用尽全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放开我!”男子复又如雷霆般暴怒,用尽力气拉拽长鞭。太傅左手执鞭,右手背在身后,只是对抱头蹲地的账房道:“劳烦去京兆府报官。”
男子听得“报官”二字,即刻弃了手中的长刀,虽然一只手被人制住,另一只手却从怀中摸了火折出来,便要引火自燃,欲将周遭百姓一同焚烧。
陆景岫唤了一声“太傅当心”,再也顾不得荷包里的月俸,反是无所畏惧地扑向那男子。
“滚!”那人愈发暴戾,猛地踹向陆景岫。她只觉胸口一痛,却是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
京兆尹梁田愈发苦恼,烟火爆炸案刚递到刑部不久,今日怎么又来了持刀抢劫案?此等小案京兆府原可以当堂宣判,可涉案的并非平民,一时难以评判。持刀之人是太仓府府库官,却是被兼任户部侍郎的林太傅当场擒拿。府库官还打伤了一人,乃是即将调任户部员外郎的陆景岫。
说来府库官也是户部的九品官员,梁田急得想以头撞墙。户部、户部、户部!三个户部官吏简直是要折磨死他。户部尚书空缺,林馥极有可能兼任尚书,能否由太傅自行将那府库官处理了?可是这案子又发生在京畿,乃是京兆尹的管辖范围。
梁田在官署来回踱步十七回,终于下定决心,将案子捅到刑部复审。且不说刑部本该介入此案,若是梁田没有记错,前几日还亲自为陆景岫的婚书加盖印章,陆家与岳家早就结成连理。至于如何处理府库官,还是交由刑部侍郎岑勇来处理吧。
案子甫一递交刑部,岑勇却是匆忙起身道:“京兆尹是吃闲饭的不成,小小的持刀抢劫案也需要复审?”说着便将案情陈述大致看了一遍,而后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但见嫌犯是府库官彭川,当场目击者乃是太傅……以及陆景岫。这是什么古怪的案子?岑勇百思不得其解,却被岳尚书夺了手上的宗卷。
岳临江沉默了一会,却是问道:“人在何处?”
“在刑讯房等候发落。”岑勇道。
“不是嫌犯,是受了伤的那一个。”岳临江又道。
受伤的那个?嫌犯持刀两把,还捆绑了火药,但是既不曾以刀具伤人,也没有点燃炸药,说到受伤……但见案件纪要之上,似是陆大人有伤在身。
可岑勇方才还看到她,分明就没有伤,不过陆大人堪称本案重要的目击者。岑勇不由指了指不远处,“陆大人无恙。”
“你即刻去审讯嫌犯。”岳临江道:“顺便教陆景岫来见我。”
岑勇连忙往刑讯房而去,还不忘远远唤了陆景岫一声。陆景岫心上忐忑,万般无奈地磨蹭了一会,才硬着头皮着敲了敲房门。
待里面的人道了一声“进来”,陆景岫却是推开一条门缝,小心翼翼道:“大人唤我?”
“坐下说话。”岳临江道。
先前被他欺辱那事教陆景岫心上阴影不散,纵是此刻刑部人来人往,她也不敢保证这人面兽心的刑部尚书不会做出什么无耻之事。她灵机一动,却是不曾掩上房门,反而坐在他对面大大方方道:“大人唤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