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的恳求已经不值钱了
舞台上的歌手唱着怀旧的英文歌,台下的男男女女们轻轻依偎着跳着慢舞,侍者走过来,“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
江承皓轻轻抬手,“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陈开文笑了一下,“啤酒就可以。”
江承皓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脸上露出不甚耐烦的颜色,“有什么话快点说。”
“我知道江总时间紧张,可是既然已经选择来了,不如稍微放松一下。”
江承皓皱了皱眉,他是哪根筋不对?居然会真来到这里,真是见鬼了,这样想着,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关于云一胸口疼的症状……”
江承皓眉头皱得更深,“你真以为我会对她有兴趣?”
“你已经来了。”陈开文淡淡地说。
江承皓想,如果陈开文露出一丝捉住他弱点的张扬,他一定拂袖而去,可是没有,陈开文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事实——只因为陈开文说了四个字,“关于云一”,他就来赴了这奇怪的约会。
江承皓弯了弯唇角,复又坐下,“我对她那种因紧张造成疼痛的说法倒真有几分好奇,不知道陈医生还有什么见解?”
“七年前的急症室,医院接到一个求救电话,是一个怀孕的女人,胸口受了伤,几乎流产,之后也是大人孩子命大,都救回来了,但是后遗症是云一总会觉得胸口痛,这几年来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为她仔细检查一遍,却查不出任何身体上的原因,所以我想,”陈开文静静地看着江承皓,说出他的猜想,“云一不是胸口痛,是心痛,因为总会觉得难过,觉得痛苦,刚好胸口又曾经受过伤,她便总以为是自己旧伤未愈,说是胸口痛。”
江承皓抬眼看他,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是,都是我害她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她这些年来并不容易,吃过很多苦头,如果你对她还有几分感情,就不要再伤害她了。”
江承皓冷然勾起唇角,“她再怎样不容易,嫁给陈医生这样温柔体贴的老公之后,也会变得幸福的吧!”
陈开文沉默了一下,“是,至少在你出现之前,我觉得我已经可以照顾她。”
江承皓心中升起一阵不耐,“你要说的话说完了?”
“把菲菲还给她吧!”陈开文忽然看着他,眼中严肃认真,“这是你欠她的。”
江承皓心中恼怒,“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妻子。”陈开文坚定地说。
江承皓眼中冒出火花,半晌,才缓缓说:“我给过她选择,可是她选择不要菲菲,为了保护你。”江承皓心中越发烦乱,“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陈开文拦住他,“我无所谓,把菲菲还给我们吧!”
“嘭——”在理智做出反应之前,江承皓已经一拳打了出去。
陈开文后退几步,撞了几个人,最终靠在一张桌子上稳住了退势。
江承皓瞪着他,冷笑,“你们夫妻感情倒真是好啊,多会为彼此着想啊,实在让我佩服,你们那么伟大,都来求我做什么?”
陈开文抹了抹嘴角的血丝,走过来,一拳反击在江承皓脸上,“这是为云一打的。”
江承皓后退两步,然后扑上去,两人打做一团。
酒吧里顿时闹起来,女人的尖叫声,东西的破碎声……
连续一个月,画稿废了一张又一张,与其说是在画图,不如说是图在画她。
云一再一次坐在电脑前发起呆来,她想她也许应该去找一份工作,文员啊助理啊行政啊,都好啦,找一份不太自由的工作,忙碌起来,或许日子会比较好过。
重重地叹了口气,云一开始围着客厅的沙发跑步,跑啊跑啊跑,跑得气喘吁吁,往沙发上一倒,有那么几秒钟,大脑缺氧,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舒服的感觉。
熬到下午四点,云一换衣服梳头发,对着镜子的时候忽然想起,现在小奇一个人已经不需要她接了,二年级的小奇早就会自己坐公车了,以前是因为有菲菲,现在菲菲不在了,她也不需要每天接送小孩子了。
云一无聊地做了做扩胸运动,然后窝进厨房里准备着做晚餐的食物。
透过窗子往外看了看,窗外阳光明亮,云一心里有些堵得慌,正在切胡萝卜丝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雷,云一手一抖,殷红的液体从皮肤上渗出,再抬头向外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变了天,窗外阴云阵阵,似乎要压下来一般。
云一含着手指走到客厅,正好大门响了,小奇背着书包推开门进来,“妈妈。”
云一笑了笑,“我还担心呢!要是下雨了怎么办?”话刚落,外面开始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空气潮湿而沉重。
没多久陈开文也回来,身上湿了大块,云一把他赶去洗澡。
一家人吃了晚饭,雨还未歇。
看着不停调着电视频道的云一,陈开文拿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怎么心绪不宁的样子?”
云一用力呼出一口气,然后喝了口水,“天气不好的缘故吧!”
八点的时候手机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云一惊了一惊,怔怔地发呆,陈开文拿起手机递给她,“不接?”
云一接过,一个“喂”字还含在喉间,电话那头传来江承皓清冷的声音:“菲菲在不在你那里?”
“不在啊!”
然后电话被挂断。
云一心头猛地一跳,忽然醒悟过来,又将电话拨了回去,“菲菲怎么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下午老张去学校,菲菲已经先离开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云一指尖一松,手机掉了下来。
陈开文看了她一眼,将手机拿起来,“喂?”
另一边的江承皓听见他的声音,直接挂了电话。
陈开文一把拉住云一的手臂,“我去找,你就在家里。”
轰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室内的灯光暗了暗又明亮起来,云一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她挣扎着,“不不,开文,我如果待在家里会疯掉的,菲菲,菲菲——”
陈开文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云一,你听我说,菲菲不见了,她很有可能会回家来,你要在家里等着,我出去找她,好不好?”
云一用手捂住嘴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外面传来开文发动引擎的声音,然后很快被雨幕所掩盖,云一坐立不安,终于叫了小奇下楼,让小奇守在家里的电话旁,自己撑了伞出去了。
她平时会带孩子们去公园,公园里的滑滑梯,公园里的秋千架,公园里的小树林……
没多久云一浑身都湿透了,她心中一团乱麻,这么大的雨,那孩子能跑到哪里去?
将家的周围以前带菲菲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云一又找回了家。
雨势渐小,开始淅沥。
云一却只觉得心更凉了。
刚到家就听见小奇喊:“妈妈——”
云一看过去,屋子侧面的角落里,唯有的一棵桃树枝桠折损不少,显得凋败,菲菲坐在角落里双手环膝,缩成小小的一团隐于黑暗中,小奇在一旁撑着小花伞,身上也湿了不少。云一用力地喘了口气,“菲菲?”
“我听见菲菲在哭,所以叫她,可是菲菲不肯进屋子,她说进来了妈妈又要赶她走。”
云一将菲菲抱进屋,在浴室里给两个孩子洗了澡换了衣裳,又打电话给开文,让他快点回来。
菲菲一直不肯说话,蜷坐成一团,小小的身体比一个篮球大不了多少,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却被大人们逼得无家可归。
云一让小奇陪着菲菲,在浴室里打了电话,“我找到菲菲了。”
“我马上过来接她。”
“她淋了不少雨,等下我和开文会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今晚就让她待在我这里好吗?”
“我自然会让医生给她检查,不劳你们费心。”
“江承皓,”云一忽然叫出声,又几乎是在恳求,“就一晚上,我明天就送她回去,就一晚上好不好?承皓。”
电话里沉默了半晌,江承皓清冷淡漠的声音传来:“这是怎么了?叫得这么亲热,不怕你家的陈先生吃醋?”
云一咬了咬唇,“承皓,菲菲也是你的女儿啊,你一定要这样冷漠吗?她如果有个什么……”云一的眼泪掉得很急,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你这是在逼死我们母女。”
“你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小孩子一开始不能适应环境而已,总会好的。”
“承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就一晚上,就一晚上好不好?”云一哭泣着。
“云一,”沉默了一会,江承皓轻轻说,“你的恳求已经不值钱了。”然后轻轻挂上电话。
云一无力地瘫坐在浴室里,只觉得浑身都在疼,眼睛,鼻子,耳朵,喉咙,心脏……
小奇来敲门,“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云一打开门,牵了牵唇角,“妈妈没事。”
小奇拉了拉她的手,云一弯下身,“什么?”
小奇在云一的眼睛上亲了一下,“妈妈不要难过。”
云一刚止住的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菲菲果然发起烧来,晕晕沉沉地睡着,云一将她抱在身上,不知怎么,忽然就不急了,心里只不停地冒出一个念头,菲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就陪菲菲一起去了,到了地下,总不至于还有人会拆散她们母女吧!
不多久陈开文就回来了,“我们得去医院。”
云一已经没有主意,只怔怔地看着他。
才刚上车,另一辆车停在她家门口,江承皓从里面走出来,“谢谢你们帮我找到菲菲。”
陈开文挡在他面前,“菲菲生病了。”
“我会给她找最好的医生。”
“江承皓,你还是不是人?”
“这个就不烦劳陈先生操心了,”江承皓看向车内,“云一,把孩子给我。”
云一的身子缩了缩,将菲菲抱得更紧了。
江承皓提醒她:“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已经做出的选择,就不要再后悔了。”
云一的身体一僵,手指才松了松,怀里的菲菲忽然梦呓出声:“妈妈,你不要不要我。”
云一整个人怔愣在那里,如化石一般。
“够了!”一旁的陈开文忽然说,“既然江先生坚持,云一你就和菲菲一起过去吧!”他看向江承皓,“相信江先生是不会拒绝的。”
江承皓微微皱眉,看向云一。
云一抬头看他,因为泪光,双眸泛着湿意,晶莹得像初晨的第一滴露水,孱弱得像雨后的嫩芽,仿佛下一秒,露水便会从不堪压折的嫩芽上滚落,碎成片片。
“……既然这样,那好吧!”他勉为其难地说。
“我送她们过去。”
“不必麻烦了。”江承皓拒绝,对云一说:“云一,你如果要跟去,现在下车。”
云一眼中闪过一阵无措,看向陈开文,开文向她点头,“电话联系,我会去接你。”
一旁的江承皓用指节轻扣着车身,声音泛着凉意:“快点好吗?”
陈开文扶云一下车,碰到她的手,微微皱了皱眉。
江承皓冷笑着,“竟然这样舍不得,索性就不要去了,把菲菲给我。”
云一的身体颤了颤,只将菲菲抱得更紧。
将云一送到江承皓身边,陈开文说:“云一也在发烧,你不要再吓她。”
江承皓脸上微微变色,嘴唇轻动,终于忍住了反唇相讥。
上车的时候,陈开文在江承皓身后说:“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江承皓像是没听见,发动车子,直驶而去。
江家大宅这一晚上灯火通明到天亮,小姐发烧,小姐的妈妈云小姐也发烧,于是江先生一晚上都皱着眉瞪向一旁的董医生。
董医生冷汗直掉,病人们打点滴的时候他本来无事可做,可在这样凌厉的目光下,他还是忍不住三两秒钟就去拨一拨滴管,看一下点滴的速度。
江家其他的下人虽然没有董医生这么惨,但江先生不发话不休息,大家也都不敢睡,即使明明闲着没事,也一定要硬撑着,才二十出头的女佣在腹中流泪,这还是二十一世纪吗?为什么她觉得她好受压迫?
醒来的时候窗外一片明亮,阳光很好,还有两只麻雀在枝头鸣叫。
云一看了看怀里的菲菲,在菲菲额上亲吻了一下,菲菲眼睫微动,说着梦话:“妈妈。”
云一唇角弯了弯,忽然意识到不对,她是在抱着菲菲,菲菲也在她怀里,可是她的腰上……
转身,擦过另一个人的身体,云一瞪大眼睛。
原本只是搁在她腰上的手掌这回直接将她的腰抱在臂弯,其主人似乎不满被人打搅睡眠,皱了皱眉,命令着:“睡觉!”
云一才退了的温度此时几乎又要烧上来。
睡觉?
他们昨晚就这样睡了一晚上?
她浑身僵硬,看着对方的眉头渐渐舒缓,她的心跳也渐渐匀速起来,一种超过正常频率的匀速。
将下身远离他,上身也偏过他,成为一个弯弯的弓形,云一才渐渐动着被束缚的腰,她双目瞪着腰上的那只手,移一点,轻一点,再移一点……
才几个动作,已累得浑身酸痛,这时她微微抬头,正碰上一双黑眸。
云一脸上“嘭”地红了,用力一挣,菲菲被他弄醒了,揉着眼睛,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妈妈。”
云一有些狼狈地抱着菲菲下床,木板的凉意从脚底板蹿上,她彻底地清醒了。
床上的男人却只看了她一眼,翻个身,继续趴着睡。
云一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怎的,悄悄走出了房间。
奇怪的是,走到一楼,居然也没见到一个人,江家不是有几个固定的佣人的吗?
一个马尾乱七八糟的女孩子打着呵欠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看着云一,怔然,眨眨眼,“云小姐?”怎么起这么早?
云一才认出她就是江家的女佣人,干笑了一下,“打搅你们了。”
“我这就去叫汪姨起床。”可怜他们打工的,早上七点才睡,现在才几点?女佣哀怨地看了看墙上的时间,十点?
“不用不用!”云一忙说,“你们该帮什么还做什么,不用管我,好吗?”
女佣人惊讶于她的诚恳,“那我也去睡了哦!”
云一笑了笑,“去吧,辛苦了!”
女佣人人怔怔地回到她的房间,刚关上门又打开,“有事叫我。”
“好的。”
看着房门被关上,云一轻轻舒出一口气,菲菲在她怀里又睡着了,可见也是累坏了,云一手臂一阵酸痛,将菲菲放在沙发上,想了想,去敲了女佣的门,借了床毯子给菲菲盖上。
她其实还是有些头晕的,可是这种处境让她觉得有几分诡异,倒是不敢再睡了,而且睡也不知道该睡哪里了。
楼梯上传来声音,云一看过去,是穿着居家衣裳的小恒。
“没上学吗?”云一问,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在这满屋子都是“睡美人”的地方,显出几分回音。
“今天星期六。”小恒走下楼来,轻轻皱了皱眉,“汪姨她们呢?”
“昨晚我和菲菲一定麻烦到大家了,我想做点粥,你知道材料在哪里吗?”
“不知道。”
“这样啊!”云一脸上有几分失望的颜色,她有些饿了,而且菲菲醒了也是要吃东西的。
“不过我可以找找看。”小恒忽然说。
“那就谢谢你啦!”云一弯着眉眼笑。
小恒低着头小大人模样走进厨房,嘴角轻轻撇了撇,这就是有妈妈的感觉吗?
冰箱里并没有新鲜的蔬菜,云一跟在小恒后面翻找,只找出一根胡萝卜。
小恒皱了皱眉,“怎么办?”
云一笑了笑,忽然说:“你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你爸爸,这习惯可不好。”
小恒又要皱眉,云一笑着叫停:“再皱就成老头子了。”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一个苹果,“虽然没有麦片,但是煮煮看吧,苹果粥好不好?”
“苹果粥?用苹果煮成的粥吗?”
“就是有加苹果的粥。”
云一将苹果和胡萝卜洗干净,见小恒站着没事做,问他:“你会切菜吗?”
“应该会吧!”虽然没切过。
“那麻烦你把这根胡萝卜切成小块小块的好吗?”云一拇指捏住食指的半个指头,“这么大就可以了。”
小恒站在凳子上,看着砧板上的胡萝卜有些怔愣,这个要怎么切?
云一从他身后握住他的小手,“这样!”
小恒低着头,只感觉身后的身体温热香软,而握住自己手的手掌,十指干净白晳,十分的好看。
“……妈妈。”他忽然无意识地叫出声来。
云一身体一僵,将小恒从身后抱住。
小恒忽然面红耳赤,“我不是……”他才没那么容易就认她。
云一抱着他的双臂紧了紧。
外间忽然传来菲菲无助的叫声:“妈妈——”
云一渐渐松了手臂。
小恒忽然感到一阵失落,她一直都是别人的妈妈……
云一说:“小恒,去把菲菲带进来好吗?妈妈来切胡萝卜。”
可是为什么她只要对他说一句话,他心里就这样快乐?小恒撇了撇嘴,跳下凳子向外走去。
将苹果和胡萝卜丢进锅里,菲菲跟着小恒走进来,往云一大腿上扑过来,云一笑着后退几步,“我们家小蛮牛哦!”
“妈妈,你是不是不会离开我了?”菲菲仰着头看她。
云一心中一酸,她一次次地将菲菲推离她身边,可是一次次地,菲菲都用这种真诚期盼得仿佛没有杂质的眼睛看着她,要着她……
她将菲菲和小恒一起抱住,“以后妈妈就待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长大,真到你们嫌妈妈老了烦了为止,好不好?”
菲菲嘟着嘴巴,“我才不会,可是妈妈会说谎。”
云一双手揪住自己的耳朵,苦着脸,“妈妈认错了。”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