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三走进母亲家门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哥哥嫂嫂都在,两人的脸上也泛着光,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母亲爽朗的笑声从厨房传了出来,这可是浪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了。
哥哥见到浪三很关心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是让你们俩都回来吗?”
“她有事,来不了了,今天怎么想起吃羊蝎子了,现在羊肉多贵啊。”浪三不慌不忙地说着。
“贵也得吃啊,又不是天天吃,”嫂子笑着从厨房走了出来,“妈说你想吃羊蝎子了,就让你哥买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还当真了,真不好意思。”浪三心情超好,自己从小没有受到过重视,想吃什么就给买什么,那可是顶级待遇了。
“咳,这有什么?”母亲笑着从厨房走了出来,“咱们又不是吃不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浪三每次看到母亲都有一种心酸的感觉。以前的母亲虽然不擅打扮,但也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有一双大眼睛,皮肤也白,再配上一头浓密的黑发,一看就是一个俭朴干练的女人。可近几年,母亲的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心脏病折磨了她好几年,几次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而且抢救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一、两个星期就一次。浪三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他出差回来,推门看见了母亲,老人随口说:“三儿啊,你差点儿见不到妈了。”浪三听了这句话愣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母亲可能又去医院抢救了。直到这时,浪三儿突然仔细看了看母亲,妈妈老了,可以说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全白了,而且越来越稀,可能是忘了梳头,乱草般爬在头顶上,左脸得了面瘫,说起话来还不停地抽动,带动左眼也开始一点点萎缩,整个脸开始变形,尽管浪三找了一位做中医的同学给母亲进行针灸治疗,但收效不大,半边脸永远处于抽动的状态。浪三不敢多看母亲,虽然母亲从小不太关心他,特别是在精神层面上基本处于放养的状态。她不知道浪三喜欢什么,也不知道流三关心什么,更不知道浪三想要什么,她只是想把浪三拉上一条自己认为最保险的生活之路。浪三差点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母亲不想让他上高中,希望他初中毕业以后上一个中专,然后当个工人去混一辈子。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哥哥替浪三说了一句话:“为什么不让天佐考大学?”母亲第一次为了浪三做出了一种妥协,不管现在或将来哥哥对自己做了什么,仅凭这一句话,浪三要感谢哥哥一辈子。虽然浪三的第一次高考落榜,但他至少为了自己的理想拼搏了一回。
浪三回家的频率越来越高,他的耳边经常响起母亲的话:“你差点儿见不到妈了。”其实母亲的话里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就是:“儿子,妈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浪三从妈妈抽动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个意思,虽然他曾让母亲失望,虽然他曾让这个家庭产生了一些变故,但母亲还是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儿子。
今天母亲难得这么高兴,浪三觉得家里一定会有什么喜事,吃饭的时候,哥哥还主动给浪三倒了一杯啤酒,最终还是母亲绷不住了,她告诉浪三:“朗坤和秦玲已经领证了,等房子装修好了就办事。”
朗坤是哥哥的儿子,也是浪三的亲侄子,今天二十六了,秦玲现在是他的妻子,两人是大学同学,上学时开始谈恋爱,直到今天修成正果。家里多了一个孙媳妇,浪三的父母当然心情不错,哥哥嫂子同样心花怒放。朗坤和秦玲不论从个头和长相还算般配,秦玲的小嘴也很甜,把“爷爷、奶奶”叫得很舒服。
朗坤上大学以后就很少来看爷爷奶奶,毕业后更是几个月也不来一次,天天泡在秦玲家,宛如一个上门女婿。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没有在意,两个孩子都是独生子,在谁家待着都一样,更何况秦玲家有房,两人如果真的成了,也有一个住的地方。一切仿佛都按部就班地往前推进着。直到双方家长见面以后,事情开始变得让哥哥嫂子有些棘手。
朗坤不想住秦玲家,要自己单独住。
对于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家庭来说,当面对房子的问题时,总有一种被抽筋扒皮的感觉。很多人还联想到倾家荡产、流浪街头、兄弟反目,夫妻相残。
朗天明家也遇到了让人头疼的房子问题。原先三口之家挤在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朗坤小的时候,儿子睡小间,朗天明两口子睡大间,孩子上大学住校不回来,两口子拥有了一段幸福的二人世界,朗坤大学毕业以后,又与秦玲谈恋爱,朗坤基本上泡在秦玲家,这让朗天明偷偷舒了一口气,幻想着今后不会再为儿子结婚的事发愁,特别是解决了房子问题,有时让朗天明两口子做梦时都能笑醒,暗地里夸儿子有眼光,找了一个有房子的媳妇。
双方父母见面那天成了婚事的转折点。朗坤为了这次隆重的会面,特意选了一家高档的餐馆,要求父母穿戴一定要体面,
“妈,您和我爸都穿得精神点,人家父母可都是体面人,你可别让我丢人。”见面的头一天晚上,朗坤在电话里提醒母亲,“到时候您热情点儿,别让我没面子,让我爸少喝点酒,别就知道低头吃饭,要跟她父母谈点高端的东西,显得咱们也是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实在不行就把我爷爷搬出来,我爷爷也是司局级,也算是高干了。”
“行,行,行,你放心吧,我们尽量配合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都听你的。”朗坤妈为了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也祸得出去。而朗天明还是比较低调,因为他不得不低,自己没有赶上好时候,又不爱学习,插过队,当过工人,没有知识,也没有专业,更没有挣到钱,要不是父亲帮他弄一套房,现在还不知混成什么样呢?浪三有时也挺可怜自己的哥哥,自己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学习,天天除了喝酒抽烟,好像没有什么正经事,工作单位似有似无,每月一千大毛,没有朋友,也没有爱好。但浪三特羡慕哥哥在家的地位,绝对老大,论下来还是朗家的长子长孙,什么事都排在浪三的前头,尽管浪三上过大学,目前也有一份看起来比较体面的工作,但在父母眼里永远是一个次品,不管他多努力,多付出,到头来还是排在哥哥后面,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仿佛这个家里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随着时间的推移,哥哥的短板开始显现,自己挣不到钱,没有一个好的职业,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是哥哥在这个家里还是有一些权威,大家都在让着他,其实只有浪三在让着他,体谅哥哥的不容易。但哥哥好像并不领情,依然如以前那样,用训人的口气跟他说话,浪三也听习惯了,偶尔也顶撞两句,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摇摇头,默默地离开。哥俩就是这样,总有一种无奈的默契,你不招我,我也不理你,你想说几句就说几句,我该****的依然****的,哥俩之间也许是世上最特殊的一种血缘关系,除了基因还有相似之处以外,其他地方一点关联都没有。
半夜的时候,朗坤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是佐天明接的,“老爸,明天你让我妈多带点钱,我订的酒店比较贵,你也别说自己在给在工厂给人家看摊,你就说在工厂老干部科当科长,再让我妈把金项链戴上,你也穿上西装,不行明天找我叔叔借一件衣服,别穿得太寒酸了。”
“嗯,嗯,嗯。”睡眼惺忪的朗天明嘴里答应着,肚子里却像吞了一个冰疙瘩,突然感到活得很失败,自己费心养大的儿子居然看不起自己。佐天明一下子清醒了,他推了推身边熟睡的妻子,“喂,醒醒,儿子说了,明天让你多带点钱,他订的酒店比较贵。”
“我知道了,我的工资卡上还有五千块钱,明天都取出来,快睡吧。”
佐天明很久没有失眠了,以前每天晚上喝上二两酒,然后洗澡躺在床上看电视,困了就关灯,搂着妻子睡觉。但从今夜开始,他的睡眠导航出了问题,一种不祥的预兆开始悄悄爬进了他的大脑,多年不用的思考程序开始启动,而且一下子就挂上了五档,朗天明什么都想,儿子要结婚,自己变老了,结婚需要房,自己又没钱,如果把自己的房子腾给儿子,自己去那里住呢?要不回到父母身边,那太丢人了,因为当初要不是母亲总和老婆打架,父亲也不会冒着犯错误的风险给自己搞一套房子,让他搬出去,这样也就缓和了婆媳的矛盾。再说了,弟弟虽然没有住在父母家里,但那是浪三的房子,为了重新有一个家,浪三买了新家俱,虽然目前浪三出去租房住,那也是不得以而为之,也是怕婆媳不和,弄得全家鸡飞狗跳。再说,浪三的儿子还在爷爷奶奶家里住着,自己去住真不太合适。儿子朗坤结婚需要钱,还想买车,将来生了孩子还要管,那两个小屁孩,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别说再管孩子。万一秦玲再和婆婆闹意见,自己又要处理这世上最难缠的关系,自己越来越老,今后肯定会得病,到那时谁管我啊,朗坤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去住养老院,然后死了谁管啊?我的父母也年岁大了,说不定那天就去逝,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能不管啊。还有天晴和天佐,弟弟妹妹的事也不能不管啊。
朗天明把后半生想了一遍,窗外的月亮慢慢滑到了天边,朗天明歪着头看到了月亮,不知不觉地坐了起来,惨白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到了墙上,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手掌心变得湿露露的,泪水悄悄地滑出了眼眶,顺着日渐衰老的脸颊往下淌,他的手体验到了泪水的温度,可以说是滚烫,他突然希望月亮永远停在天边,明天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就让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妻子均匀的鼾声。与此同时,浪三与哥哥一样,也静静地坐在床上,只不过他是在地下室,而哥哥是在六层楼上,他们之间相差了七层,月光也是势利眼,照在地下室里就那么诡秘,那么阴森。而照在六层楼上,就那么皎洁,那么浪漫。
浪三也和哥哥一样,把自己的后半生想了一遍,只不过他要比哥哥多想一些东西,儿子冬冬要中考,要高考,自己还没有住处,还经常和女人打架,一个月要写二十页的稿子,选题不好找,自己的理想几乎不可能实现。浪三想了一晚上,没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身边的女人睡觉不打鼾,但喜欢打滚,把被子卷在自己的身上,把浪三凉到一边,这也是命,比哥哥的命好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那个不思进取的哥哥。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朗天明家里的电话又响了,朗天明愤愤地对和躺在一边的妻子说:“又是你儿子,让不让人活了,快去接电话吧。”
妻子房悦睁开眼,脸上堆着得意的笑容,“不让人活了,不让你活了,你儿子的事就是咱俩的事,你将就将就吧。”说着从床上爬到电话边拿起了电话:“儿子,啥事儿?”
朗坤在电话里又把昨晚和父亲的话说了一遍,听得房悦一个劲是答应,“放心吧,儿子,我一会儿路过银行就把钱给取出来,五千块钱够了吧?”
“什么?五千块还不够,你订的什么大餐啊,你把你妈当银行了。”房悦一点并生气,还不时“哈哈”大笑几声,“我知道了,让你爸穿得体面点,不说给别人看摊,是科长,你爷爷是高干,放心吧,我们一定早去。你把地址发到我的手机里,一会儿见。”
朗天明听着妻子电话里和儿子的对话,气不大一处来,他恶狠狠地说:“我就是一个看摊的,怎么啦?看不上我,他找别人当爹去。”
“算了,算了,谁让咱们没本事呢?就这一回,蒙一下过去就行了。快起,还得去银行取钱呢,咱家这个朗坤啊,不把咱俩榨干不算完。”房悦脸上还在笑,笑得更得意了。
这些都是后话,接着说浪三回家吃羊蝎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