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三现在比任何人都关心房小虎家拆迁的事,为此还利用外出采访的机会,假装关心房小虎而实地考察了一番。
房小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没有当年生龙活虎的样子,两眼放着贼光,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耳朵和鼻子也没有闲着,开启雷达模式。整个身体就像一个探头,从各个方向接收信息。房小虎在与浪三聊天时也没有放松警惕,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化,长期的精神紧张让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尽显老态。
“你怎么来了?”房小虎还保持着早先笑眯眯的样子,一身肥肥大大的衣服,头发理得很短,露出亮亮的头皮。
“今天这边有一个采访,采完了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样?”
“没事,好着呢,天天像神仙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房小虎放松下来更难看,像老了十岁,一幅无所畏的流氓气质。
“听说这边风声很紧。”
“没什么,我不怕,谁敢动我,他找死。”
“还是小心点儿,你自己一个人睡?”
“不,有时你哥陪我,有时自己,都习惯了,你不知道,这里太复杂,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就像极端组织进城一样,多凶险的场面我都见过了,咱不怕。”
“你真不害怕吗?”
“怕,要是怕,什么都没了,”房小虎梗了梗脖子,“为了后半辈子,我什么都不怕,坐牢都不怕。”
“听说要强拆。”
“听你哥说的吧,”房小虎笑了笑,“你们是没有经历过什么,我已经和他们抗争了好几年了,真理站在我这边,敢强拆,姥姥。”
浪三没有从房小虎的嘴里打听出什么确切的消息,对面的中年汉子已经与他的生活相差甚远,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像是两个世界的生物在一起聊天。房小虎曾经想让浪三写一部关于拆迁的小说,他也有这个想法,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选题,如果写成了,说不定能引起轰动。但那时的浪三远没有把房子的话题看得像现在那么重,也缺少亲身感受。现在可好了,浪三不知不觉被卷进了拆迁的风波里,这两间小平房与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确真真切切左右着他的命运。浪三根本不用采访房小虎了,凭他这一年的经历就能把房子的事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房子是什么?房子就是你给我一个耳光,我再踹你一脚,疼在身上,悔在心里,骂不完,哭不够的滚蛋东西。
房小虎拉住浪三的胳膊:“晚上吃完饭再走,我去买羊肉片,你帮我盯一会儿吧。”
“我不吃了,中午采访的时候吃多了,晚上不用吃了,你自己小心点儿,我走了。”
两人微笑地点了点头,彼此心知肚明。
废墟上的夕阳让人看了更觉得可怜,一缕缕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一层一层地照这了下来,如同老人布满厚茧和青筋的大手,一点点抚摸着残垣断壁,还有房小虎的小平房。浪三回过头,看见房小虎站在自家的门口,黝黑的皮肤像一层厚厚的盔甲,反射着金黄色的阳光。浪三看不清房小虎的脸,却仿佛感受到房小虎湿露露的眼光,一个男人用十年的青春守候着自己的希望,这个希望不光凶险,而且不确定,还夹杂着亲情和道德,多么复杂的希望啊!
浪三从废墟上穿过,这里本该炊烟渺渺,笑声不断,如今只剩下房小虎这个守墓者。晚风袭来的时候,浪三正好站在一个土坡上,四周变得空旷而凄凉,看不见人影,只有流浪狗和流浪猫在四处闲逛。
浪三在房小虎家没有找到解决房子问题的答案,但搬家的事情已经顶到了屁股门,再也憋不住了,再不找厕所,就要拉裤子了。浪三的脑子里冲出一个念头,他真想跑回去一脚把房小虎的两间小房踹爬下,这样就能马上拆迁,赶紧分安置房,让哥哥和嫂子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但房小虎铁了心与开发商对抗,你踢房子一脚,还不如踢他一脚呢。房子成了房小虎的生命,他可以不吃不喝不做爱,但不能失去房子。
几十米的废墟浪三走了很长时间,他又怕碰到下班的哥哥,两兄弟在这里见面,真不知说什么好。浪三的心里此时只放着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女人,如果再提出搬家,女人非从他的胸脯上咬下一块肉不可。女人曾说过:“浪三,我跟你这几年,好像把我以前没有经历的事情都经历了,比我前三十多年活得都充实,都有意义,咱俩是不是活在电影里,电影里都没有咱俩活得精彩,我真服了你了,也服了你这个家。求求你,别让我再搬家了,我都搬怕了,求你了。”
浪三求谁呢?总不能让哥哥睡大马路吧。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跟女人提搬家的事,但无法找到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最后,他都想回去找房小虎,求他答应开发商的条件,尽快把拆迁合同签字,最快速度找到周转房,别忘了先给你大姐住一套,浪三在女人面前也好说话。浪三真的站住了,他回过身,房小虎的房子已经淹没在一堆砖头瓦砾之中。他没有勇气向房小虎开口,这事跟他也没有半点关系,是你自己没有地方住,房小虎没有义务为你浪三做出什么牺牲。
浪三回家时已经天黑了,他没有和父母打招呼,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