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顺利住院,浪三开始编谎言。
他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善意的谎言,他开始骗父亲,按理说这是大逆不道,他开始隔离父亲与医生的交往,尽量不让他和护士沟通,同时还要防着病房里的其他人泄密。在开始的几天里,一切平安无事。他和哥哥、姐姐利用一切可以换休或翘班的机会来医院陪父亲。
浪三外出采访的时候越来越多,这让主编也有点疑惑,把外出采访单仔细看了好几遍,然后很不乐意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浪三找不到采访对象,但他必须要外出采访,他发动所有的朋友帮他找餐馆,无论大小,不论高低,只要开张,总有的可写,连咖啡厅和甜品店也没有放过。他可以骗父亲,但不能骗领导,这样做会让自己很不安,一但让领导发现也会出大事,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浪三电脑不离身,走到那,采到那,写到那,很多稿子是在父亲的床边写完的。但浪三有时也说过谎话,更丢人的是还出现过一周采访同样的餐馆两次,这让主编脸上不太好看。浪三解释说:“上次是采访,这次是拍相片,他们自己连几张像样的相片都没有,还得自己去拍。”主编无话可说,确实没有图片是不能刊登的,图片质量差的都不行。
浪三谎话说多了,也不以为然,但最大的谎言是在地下室。女人天天掐指算日子,嘴里嘟囔着:“都半个多月了,怎么法院还不通知你?”
“我明天打电话问问,也许过节都忙,或者法官懒。”
“要不我陪你再去法院问问?”女人的脸上堆满了疑惑和不安。
“不用了,我自己打电话问问就行了。”
“你不会骗我吧,你到底去没去啊?”
“我真去了,”浪三提高了嗓门,还假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肯定去了,不信你打电话。”
“那怎么还不通知你啊,我在网上问过,最长半个月,你都快一个月了。”
“明天上班打电话。”
浪三被谎言所累,在医院骗父亲,在单位骗领导,回到家还骗女人,人活在谎言里真不是滋味。浪三真想把所有的话都挑明了,世上没有谎言那该多好。他曾想写一部谎言史,也为此准备了一些资料,但他写不下去,因为这个世上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谎言。
远古的神话故事是谎言,盘古骗你开天地,女娲蒙你能补天,精卫假装会填海,夸父忽悠能追日,还有很多的谎言成了今天的道德规范,成了年轻人的励志宣言。生活在今天,人们已经离不开谎言,谎言随着人生的成长和阅历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谁敢说自己没说过谎话?教育孩子都要诚实,成人有几个诚实的?
浪三说过谎言,直接导致婚姻的失败,如果不说假话,也许还能挽救,正因为说过谎言,他无法再得到孩子******原谅。那个时候,谎言基本上是浪三生活的全部,从早上上班开始,一直到夜里睡觉,他要想方设法去编谎言,有时自己都编得可笑,但还是要编,因为离开谎言,他就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直到浪三真的再也编不下去的时候,谎言最终被戳穿了,他真的掉到火海里,把自己烧一个半死。从那以后,他过上了没有谎言的日子,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那么清新,心里没有阴影,也没有任何束缚,他天天仰望天空,心里大喊:“没有谎言的日子真好。”
但是,谎言就像人的影子,是永远甩不掉的,你在感情上没有谎言,在工作中就有谎言,上班是没有谎言,回到家一样还有谎言在等着你。谎言没有善恶,所谓善意的谎言都是在自欺欺人。若干年以后浪三想明白了,当初如果把实情跟父亲说清楚,也许父亲的病能更好地治疗,就像当初跟女人说清楚一样,也许事情真的解决了,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在法院里打打杀杀。浪三明白的都太晚了,其实所有说谎话的人明白得都太晚,甚至永远不明白。人只有说过谎言而痛改前非以后,才能明白这些道理。
流三的谎言还在继续,先骗父亲,这是人命关天,他低估了父亲的承受能力,以为自己处处高人一等。其实,浪三跟父亲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父亲一辈子所经历的事情若是换到浪三头上,三个浪三也没命了,他凭着自己多看几本书,多上几天学就想在谎言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真是天方夜潭。结果不出一个星期,父亲就攻破了几个孩子用天真围成的谎言堡垒。
一个病房三个病人,基本上都是一个病,父亲的左边躺着一个胃癌患者,另一边躺着是直肠癌病人,父亲是结肠癌,三个人经常同时去做检查,彼此还交流检查结果,三人在交流过程中,父亲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某些症状与病友相仿,且相关数据和检查也一样,最可怕的是,他在一张检查报告上发现了一个“癌”字。
一天下午,浪三又借采访机会去医院,走进病房,父亲拿着一个化验单对浪三说:“你看,上面写着癌,不是什么溃疡,我问医生了,我是结肠癌。”
“是吗?”浪三装傻,“医生开始跟我说的就是溃疡。”浪三尴尬得把脸转向一边,不敢与父亲对视。
父亲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也许早就知道孩子在骗他,他也没有揭穿,浪三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力量,是一种不怕死的力量,父亲的沉着和镇定是从大年三十那天开始的,他已经料到自己的病情,但为了全家能过一个轻松的春节,他骗了全家。在这个连环的骗局里,最痛苦的还浪三的老父亲,他明明知道全家人都在骗他,但他还是装出上当的样子,不停地在心里说服自己是溃疡。对于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能做到这点实在不容易。仿佛自己的一只手已经被死神拽住,正一点点带到黑暗之处。
流三在谎言面前一败涂地,他骗不过父亲,其实也骗不过单位领导,他越来越觉得也骗不了地下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