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三遇到了一个好医生,其实现在的医生都很好。
医生姓周,戴个大眼镜,看到浪三递过来的检查报告,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到原状,“尽快住院吧。”
“今天能住吗?”浪三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周医生。
“今天能住是能住,但住进来没有太大的意义,明天就过年了,大家都放假了,住进来也不能马上治疗,还是过了节再来住吧,今天可以先把住院手续办好,初八一上班就来。”
“好吧,您受累了。”浪三不知说什么好,他也不太会说好听的,更不会求人,也没求过什么人,他原先准备好了一些恳求和感激话,甚至想到了要和医生吵一架,现在看来都用不上了,周医生没有难为他,反而让浪三感到一种踏实。
“周医生,您看我爸的病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目前来说不是最后阶段,但也必须尽早治疗。”
“必须手术吗?”
“对,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手术。”
“我爸都快八十了,身体吃得消吗?”
“那要看住进来以后检查的情况,我们会根据老人的情况制定治疗方案,你放心吧,比老爷子岁数更大的我们都做过,这个手术不难,你回去让老爷子好好过一个年,心情愉快,过了年再说,你先去把住院手续办了吧。”
医院已经没什么人了,能回家的病人也都走了,冷冷清清的楼道走起来回声很大。阳光从厚厚的窗户里投进来,多少带来了一丝温暖,浪三从病房门口经过的时候,看到那些挂着药瓶,输着氧,还有嘴里“哼哼”的病人,心里又是一片凄凉。没有病人的家庭好像不存在,或多或少都与病魔沾亲带故,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对于生病有着不同的理解。
小时候,能得病也是一种荣誉,专门有人为了那一顿好吃的,或是少上一天学,甚至少出一次操,都想方设法把自己拉到病人堆里,还能引来无数羡慕嫉妒恨,病和快乐就是一对孪生兄弟,虽然也经历屁股打针的疼痛,但护士阿姨有时胜过妈妈的疼爱,三言两语能让一个得病的或装病的小屁孩儿顿感人间温暖,随之还会招来同学积极给你补课,老师给买几个苹果,亲朋好友的串亲戚一样来看你。妈妈做的饭菜在病人的眼里比什么都香,家里的热被窝也是世上幸福的发源地。
等你长大成人以后,所有的病都归结为人生成长的经历或是一种吹牛的资本,挽开袖口,拉上裤腿,看看你身上的伤疤,我得过肝炎,割过阑尾,知道尿结石能疼死人,脑袋破个碗大的疤,照样吃喝玩乐。只要不得爱滋病,就没什么丢人。病得快,好得快,还有男朋友啊为你输过血,未婚妻啊给你洗过脚,病房里的温馨和浪漫永远都是文学作品里的主题。没有住过院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没有输过血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年轻人永远把自己放在一个被可怜、被同情的蜜罐里,自己娇自己,还想着别人也娇自己人。
直到感觉自己步入长辈系列,有人管你叫爷爷和奶奶的时候,这时候的病才是真正的病,叫闹病,叫心病。你被时间无情地慢慢抛弃,同时被抛弃的还有亲情和友谊,当然,金钱是最早抛弃你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四周围着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老人有时也说一句。老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控诉,这是一股无法逆转的力量,他们的每一根白发都系着一个情结,与时间和家人无法割舍与留恋的情结。你站在老人床边,就像看着未来的自己。
这个春节怎么过?
浪三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看到身边的人有说有笑,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自己就像一条流浪狗,在街道里穷逛,找不到吃的,也找不到可以安生的地方,脸上的细胞应该是发炎了,堆出来的表情异样而不知所措。他拿起手机,想从里面找一个合适的人聊聊,最好是一个与自己有同样经历的人,但他翻遍了通讯录,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大过年的找谁聊癌症的事啊,你不隔应,别人还嫌不吉利呢。浪三放弃了这个想法,自己的罪自己受吧,没有人能替代你。
家里还和往年一样,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大家动手一起做年夜饭,父亲早早准备好了扣肉、鱼、鸡、大虾,今年多了几只大螃蟹。浪三回家第一件事是和儿子冬冬聊几句,他忘了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拍着儿子瘦弱的肩膀,还把一个大红包塞到儿子的手里。儿子笑了,不光是因为钱,他并不是很需要钱,而是一种认可。除了父亲以外,全家人的目光都围着他转,浪三清楚,大家想知道最后的答案。他一边帮着干活,一边若无其事地跟父亲说:“爸,我刚才去医院了,和医生聊了聊,医生说最好住院治疗,所以我就把信院手续给办了,因为是过节,还有病床,过了节病人就多了,住院不方便了。”浪三故意放大嗓门,就是说给全家人听的。
“这点病还住院?”父亲将信将疑地问。
“医生说住院治得快,反正您是公费医疗,不住白不住,就算是休假,在医院好好调养一下。”
“就是,听医生的。”母亲背过身,她只用余光扫了一下浪三,不敢看父亲的脸。
“过完年就住院,这事不再说了,大过年的。”姐姐阻止了这件事的讨论。
年三十儿的下午,浪三带着女人回父母家过年。这是女人时隔几个月再次踏进父母的家门。经历过“被赶走”和“被侵略”以后,女人已经对浪三的父母包括浪三的整个家庭都产生了怀疑,进而是无奈的愤怒。
浪三和女人先后走进家门。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确不时向自己的“新房”瞟了好几次。房门关着,预示着现在依然空着。她多想看看自己曾经住过三天的“新房”,里面的新床、新被还留着她的味道。
“你来屋里坐吧。”浪三好像知道女人的心思,他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女人纠结地站起身,慢慢朝房间走去。
房间全变了,原先的铺盖全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床旧被褥,还多几件旧家俱,与几个月前相比就像重新回到了旧社会。
“我怕把你们的东西弄脏了,所以都给收起来了,换了一床旧的,万一来个人什么的,随便住也不怕。家里东西多,也没有地方放,就先摆在这了,等以后再说。”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朝着屋里说着。
“哦,没事,反正我们也不回来了。”女人说。
“怎么不回来?有个事什么的还可以住。”母亲说。
“不住了,地下室挺好的。”女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她看了浪三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她的目光最后扫了一下这间“新房”,然后走进厨房和大家一起去忙年夜饭。
饭桌上,大家频频举杯,纷纷祝老人身体健康,一家人貌似快快乐乐地吃着年夜饭,看着春晚。大家的话都少,连儿子冬冬也不爱讲话了。
外面已经火树银花,夜空绽放着朵朵绚丽的烟火,刺耳的尖叫声和滚雷般的怒吼,让浪三一家人在颤抖中度过了一个除夕夜。
“咱们照一张全家福吧。”姐姐说。
“对,好长时间没有照了。爸,您坐中间,挨着我妈。”
浪三从镜头里看到全家人,家里人的眼睛都好像湿了,唯独父亲依然沉得住气,他张罗着,说着,笑着,丝毫没有看出来其他人的心情。而另一个不自然的就是自己的女人,她心里有着无数的疙瘩解不开,此里她想从地缝里钻进去,站在这个家庭里,她感觉自己多余,多么勉强、多么无奈、多么委屈,又是多么愤恨。她心里只念着句话:浪三,你把我害惨了。
十二点吃完饺子,大家纷纷离去,儿子冬冬玩着手机也睡着了,浪三的女人穿好外衣。
浪三跟母亲说:“您帮我爸把住院用的东西准备好,初八早上我带我爸去医院。”
“好吧,”母亲答应着,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顺从地听浪三的话,“东西都是现成的,多带几件衣服,医院可能挺冷的。”
“医院不冷,比家里暖和,医生说不是最后阶段,割了就好了,您别太着急,”浪三悄悄跟母亲说,“我们先走了。”
“带点吃的走吧,你们住的地方冷吗?”
“不冷,”这是浪三第一次听到母亲询问自己住的地方,“暖气挺热的。”
“要不今天就住这吧,你哥他们。”
“不住了,”浪三及时打断了母亲的话,“我们先走了,您早点睡吧,我初三或初四过来。”
“好吧。”母亲说着,还是把一个大包吃的塞进了浪三的手里,“拿着回去吃吧。”
浪三和女人在午夜的大街上走着,他们仿佛都听不到鞭炮声,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整个晚上女人都很少说话,也许她能理解浪三此时的心情,老人得病会让一个家庭走向崩溃的边缘。
“你爸真的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女人问。
“应该不知道。”
“老人得病真闹心,过了年住院,谁照顾啊?”
“大家轮着来吧,这时候才知道孩子多的好处。”
“我可以白天陪着。”
“现在还不用,等做完手术再说。”浪三感激地看着女人,他伸手把女人搂在怀里,又低下头在女人冰冷的脸上亲了一下,他对女人没有任何要求,但这一句温暖的话足让他对女人产生了感激之情。人活着为了什么?其实就是为了伺候老人,在父母病重的时候照顾一下,只有这样,生命好像才有意义,这也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年轻人不能放弃老人,什么时候也不能放弃。
“你妈刚才说你哥怎么了?是不是想住你妈这里?我怎么感觉你嫂子进咱们屋那么自然,还换了衣服,他们是不是已经住在这里了?”女人昂起头问浪三。
“没有,换一件衣服有什么?谁都有衣服放在我妈家,那间房还空着呢,人家有自己的房,我妈不喜欢和别人住一块,她怕乱,这回我爸一病,就更不能人多了,除非要照顾我爸,也许住几天,等我爸好了,就没事了。”
“他儿子不是要结婚吗?住什么地方?”
“女方家有房,这事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操心呢,又不是我儿子。我是担心他住咱们的房子,那咱俩真是无路可退了。”
“想什么呢,先把我爸的病治好了再说吧。”
浪三和女人回到地下室已经快一点了,新的一年来了,两人自然要好好亲热一回。女人一边脱衣一边说:“今天流行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女人不许戴胸罩,男人不许穿裤头。”
“什么意思?”
“你真笨,胸罩就是凶兆,裤头就是苦头,明白了吧。”
“我就是把身上的皮扒了,也躲不开这场灾难了。”
“别乱想,医生不是说没有大事吗?”
“我不知道医生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骗我。但那个大瘤子可是明明白白长在那,跟一个大菜花似的,看看就瘆人,今晚上千万别做噩梦。”
“不会的,我今晚好好地伺侯你,都脱了吧,新年没有苦头。”
女人亲自动手把浪三扒一个精光,自己也一丝不挂。
一个没有凶兆和苦头的日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