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朱祁镇多在銮驾之中,是以不需赵逸伴行,赵逸也得出功夫将“归墟剑法”一一传授给梁贵,梁贵天资聪颖,就这几日便将这剑法使得有模有样。赵逸又教与他一些道家练气的法门,虽然梁贵不能以此积蓄内力,但却可强身健体、修身养性。本来今日两人在账外打坐,忽听得瓦剌军趁夜袭营,都来到朱祁镇帐前护卫。此刻朱祁镇传他,他便进帐行礼道:“小人在。”
朱祁镇道:“今夜烦劳赵先生在帐内护驾。”
赵逸见朱祁镇面色苍白,暗道这皇帝竟然是个绣花枕头,自己前几日还遗憾没收他为徒,今日看来倒是短见了,当下道:“遵旨。”
这时王振进躬身进帐,跪拜道:“皇上,敌军退兵了。”
朱祁镇闻敌军退兵,心下稍宽,道:“王公公辛苦了。”
王振本来一听瓦剌军夜袭,魂都吓没了,躲在营里不敢动弹,直到传来敌军退兵的消息,他又赶快跑到朱祁镇帐中邀功。
王振道:“老奴看这瓦剌军也不过如此,明日若他们退兵还好,若不退兵,奴才便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张辅闻言对王振怒骂而视,指着他喝道:“你这狗奴才还在这大言不惭。若不是你更改行军路线,耽搁时间,这瓦剌军又怎能追上,致使成国公…。”他与成国公朱勇向来交好,此刻一想到成国公惨死,心中十分痛苦,竟说不下去了。
王振冷笑一声道:“成国公为国战死疆场,乃是殊荣、死得其所。”
张辅一听他此言,怒不可遏,一拳照着王振打去。却被赵逸伸手格住。原来赵逸想来敬佩张辅,怕张辅因怒打了王振,招来皇帝罪责,是以出手挡住。接着道:“英国公息怒。”
张辅知他心意,微一拱手,转而怒视王振,王振心中害怕,不想在帐中多待,在皇帝面前却装作无所谓,道:“瓦剌军夜袭,已然惊了圣驾,我等怎可再在此聒噪。”接着对皇上一拜道:“皇上,老奴还有军务处理,暂且退下。请皇上安寝,瓦剌军必不敢再来。”
朱祁镇也是惊魂甫定,不愿理会张辅与王振的争执,便道:“你们都下去吧,留赵先生护驾便可。”
众人接旨退去。
这一夜朱祁镇辗转难眠,反复思量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御驾亲征。如说不该,那瓦剌军多次侵扰边境,实在可恶,若如那些主和派大臣之言,岂不是长了瓦剌军志气,灭了大明威风,太祖、成祖当年御驾亲征多么威风,将蒙古人远逐漠北,自己怎么能堕了朱氏子孙的威名。但转念一想四万大军全军覆没,自己又难辞其咎。思量这做皇帝当真极难,战亦不对,和亦不对,又想若钱皇后若知此刻自己被围,定是心急如焚。想到娇妻,朱祁镇心中顿时柔情万千,不由得热泪盈眶。但又怕赵逸听见,丢了皇帝尊严,将头紧埋在被中,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清早,喜宁将朱祁镇唤醒,见他面有泪痕、神情萎顿,赶紧跪下道:“皇上,王公公在帐外求见,是以奴才斗胆叫醒皇上,请皇上降罪。”
朱祁镇道:“传王公公进来吧。”
王振入帐行礼后道:“清晨时瓦剌军派人来言议和之事。老奴想若援军久不到来,此地又缺水,大军在此固守实非良策。便委派曹鼎曹大人去与敌军虚与委蛇,先求脱围再与敌军决战,曹大人方才回来说瓦剌军已经同意让出道路,让咱们大军先到河边饮水。老奴思量应借此良机大军疾奔入怀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朱祁镇听得能脱围而入怀来,也不细想,便道:“军务之事朕早就都交付于王公公,王公公定夺吧。”
王振谢旨下去安排行军之事,朱祁镇则想入怀来不久便到了京城,自己高头大马、披甲持剑从京城而出,虽然败军而归,也不能堕了皇家的威势,便让喜宁吩咐下去给自己披挂备马。
约莫一顿饭的时间,王振便传令大军往南行进。朱祁镇坐在马上看着兵士个个垂头丧气,当真是懊恼不已,暗想自己回宫后,定要多习兵法、勤于政事,雪此次兵败之耻。他正思量之际,忽觉马背晃动,刚想问身边的赵逸等人是何原因,四周竟传来了万马奔腾之声,再向远处看时,黄沙漫天而来,竟是瓦剌军袭来,朱祁镇顿时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这时,一人怒吼一声,朗声道:“大家莫慌,锦衣卫护驾。大军就地反击,井源率兵护住西面。”此人正是英国公张辅,他见瓦剌军来袭,王振早已面如土色、体似筛糠,哪能发号施令,只得挺身而出,前日他本已经心灰意冷,但此危难之时又忍不住挺身而出。他见大军已经失序,十分混乱,又喊道:“所有兵士随我和井将军接战,退缩投降者战。”那井源乃是当朝驸马,是一员猛将,听得张辅怒吼之声,顿时也是怒发冲冠,叫声得令一马当先向西面敌军奔去。张辅虽是古稀之年,但也不甘人后,持刀跃马向东面而去。
朱祁镇看看面无血色的王振,再看看自己身边数十名锦衣卫。心中七上八下的,这时却想起宫中的锦衣玉食、温床暖帐,真是悔不当初。又见远处明军与瓦剌军短兵相接、血肉横飞,心中不忍,长叹一声默然低下头去。
这时在东面阵中飞奔回三骑,头里一骑正是张辅,张辅跃下马来跪在朱祁镇马前道:“皇上,老臣有负先帝重托,让皇上身犯险境。这会阵前已经快守不住了,老臣斗胆请赵先生护着皇上先突围而去。”
朱祁镇见张辅满身血污,心如刀割,道:“英国公…。”他说不出话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王振这时却大声呼喊道:“决不可如此,若突围时皇上有何不策…”他话还没说完,张辅身后竟跃起一人手持铁锤,手起锤落将他脑袋砸的稀烂。嘴中还不住喊道:“我为天下诛此贼。”原来此人是护卫樊忠,此人嫉恶如仇,平素便看不惯王振之行,今日又见大军受困,皇帝受危,皆是因王振一人造成。此刻又见他不愿皇帝自己突围,分明是怕他不与皇帝一起便无人保护于他,当下怒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了,飞起一锤将王振砸死。
朱祁镇见此惊的说不出话。张辅也不管他,只对赵逸道:“赵先生我便将皇上托付与你,万保皇上周全啊。”
赵逸肃然起敬,在马上深深行了一礼,道:“自当尽力,英国公保重。”
张辅惨然一笑,也不多言,当即又对其他锦衣卫道:“兄弟们,可否随我上阵杀敌。”众人都懂他心意,知道这乱军中数十名锦衣卫保护一人,太过引人注目,若被瓦剌人发现,朱祁镇便十分危险,却不如只让赵逸护着朱祁镇逃跑,更容易一些。众锦衣卫齐声道:“誓死保护皇上。”张辅听杀声渐进,翻身上马,冲向阵中,两名护位及总锦衣卫也随他杀入敌阵。梁贵本想纵马而出,却被赵逸拉回,不知赵逸有何用意,他回头问道:“赵大人,怎么了?”
赵逸道:“你轻功甚好,与我一起保护皇上。”
梁贵点头道:“遵命。”
赵逸对两人道:“现在东、西两面杀的厉害,南面定有瓦剌军候咱们突围,咱们先向北走,绕远道回京,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朱祁镇这会早就没了主见,道:“赵先生做主吧。”
赵逸闻言便和梁贵一人一边护着朱祁镇向北纵马而去。三人走出没有一里,便有八名瓦剌兵手持大刀策马奔向他们,口里呜呜呀呀的说着瓦剌语,挨得近时头前三人举刀批来。赵逸在双手在左右腰间各抽出一把长剑,右手长剑一晃,格住三刀,左手反握长剑向三人腰间一划,这一剑虽不至三人死命,但劲力甚足,三人都是向后一仰跌下马去。三人刚跌下马去,后面无人既至,但见赵逸勇猛,不敢贸然上前,便从侧翼迂到三人后面,赵逸看出五人意图,双足用力一夹马腹,随即跃起,那马便自己奔跑。赵逸在马背一蹬,向那五人而去,右手一递,长剑犹如离弦之箭射向居中一名瓦剌兵,那瓦剌兵还想提刀格挡,哪想长剑来势太快,刀杆未及胸口,长剑已经刺穿了他的头颅。剩下四名瓦剌兵都转头看了一眼,哪知这一眼却送了性命,四人还来不及回头,赵逸已经奔至,左手长剑一挥,四人皆是咽喉被划破,命丧当场。赵逸右手把插在瓦剌兵头上的长剑拔出,双足在马头一点,纵身跃回自己的坐骑。
朱祁镇见赵逸一招一式,一起一落之间连毙八名瓦剌兵,顿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道:“赵先生的剑法当真出神入化。”
赵逸道:“谢皇上夸赞。”说着双剑入鞘。
几人真向北奔了四五个时辰,一路上出来些瓦剌兵的散兵游勇便被赵逸解决,若遇到大队人马便暂时躲避。直到天色渐暗,三人才减缓脚步,寻了一处战壕躲避。
梁贵从包袱里拿出水囊及干粮递给朱祁镇,道:“皇上,这时便随便吃点吧。”
朱祁镇看见那干巴巴的馒头,当真是羞愧难当。他这一路上看到明军尸横遍野,已经是心如刀绞、悔恨交加。此刻想到自己还能吃到馒头,好好的活着,但那些军士却已经因自己惨死,两行清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梁贵见朱祁镇如此,道:“皇上,咱们明早还得赶路,吃点吧。”
朱祁镇接过干粮和水,默然不语,吃了几口馒头,喝了几口水,他心中懊悔,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便将剩下的递给梁贵,梁贵将剩下的馒头掰开递给赵逸道:“赵大人,你也吃点吧。”
赵逸道:“梁贵,若此刻我让你叫我一声师父,不知你愿不愿意。”
梁贵惊道:“当然愿意,只是不知道赵大人为何改变心意。”
赵逸道:“那好,你便对我行拜师之礼吧。”
梁贵那夜在代王府便有意拜赵逸为师,但见赵逸无意收他为徒也不敢多言此事,这几日与赵逸同行,见他施展武艺,心中对他的敬仰之情更盛,此刻突然听他愿收自己为徒,当下喜不自胜,双膝跪地,待赵逸吩咐。
赵逸对梁贵道:“为师乃是昆仑派弟子,是第二十一任昆仑掌门听雪居士周君离的大弟子,你便先面向西方磕三个头,拜昆仑山。”
梁贵闻言心下一惊,道:“师父你是…。”
赵逸挥手打断他,道:“先行礼再说。”
梁贵闻言面朝西方连磕三个响头。
赵逸道:“再拜三次,拜咱们祖师爷昆仑子。”
梁贵又连拜三次。
赵逸道:“向为师行礼。”
梁贵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拿过手中的水囊,双手递给赵逸道:“师父,徒儿以水代茶,希望师父不要嫌弃。”
赵逸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然后双手将梁贵扶起来,正色道:“好徒儿,你既入得我昆仑门下,有三事你须听为师吩咐。”
梁贵见他面色凝重,便道:“请师父教诲,徒第必当谨记。”
赵逸道:“其一,咱们江湖中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英国公张大人临走时将皇上托付于我,你是我徒儿,如果为师不能保护皇上,你须护皇上回京。”说着赵逸看了一眼坐在那垂头丧气的朱祁镇,不禁哀叹一声,又道:“再者说你我同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也当死而后已,以保皇上平安。但护送皇上回京之后,我要你立刻辞去官职,替为师去办另外两件事情。”
梁贵不解道:“难道师父你不和徒弟一起护送皇上回京吗?”
赵逸叹道:“恐怕瓦剌军此刻已经发现皇上的行踪了。”
朱祁镇刚才听两人说拜师、行礼之事,若是刚出征时,定是听的津津有味,说不定还会发问几句。但此时的朱祁镇对武功、打架竟是生无比厌烦之情,可身在险境,又受着这两人保护,自己虽贵为天子,也没什么颜面打断两人,只得默然坐在一边。此刻听得神通广大的赵先生说瓦剌军已经发现自己行踪,隐约中觉得这两人武功卓绝,若不是带着自己这个累赘,脱困定是易如反掌之事,心中羞愧难当,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赵逸对两人道:“我方才将俯耳在壕壁之上,听得四周都有军马行动之声,声音甚杂,只怕一边有数千人,却只在原地活动,并不前进,想是瓦剌军已经发现咱们的行踪,埋伏在四周将咱们包围了。”
梁贵道:“师父,那他们为什么不一起冲上来,咱们就三人,定抵不过千军万马啊。”
赵逸道:“瓦剌人定是怕咱们换了瓦剌兵的衣服,在黑夜当中他们不好分辨,让咱们有机可乘,想到了天明再来。”
朱祁道黯然道:“赵先生,都是朕拖累了你们,你们两人便将朕留在此自生自灭,你们两人趁夜定能轻易脱困。”
赵逸见他说的真诚,心下十分感动,道:“皇上,我二人定拼死保您回京。”
朱祁镇听到“回京”二字,心中又起波澜,想起钱皇后和自己不到两岁的儿子,懊悔的说不出话,只对赵逸点头致谢。
赵逸又对梁贵道:“是以一会到了后半夜,瓦剌兵有所松懈之时,咱们便向北方疾奔,为师拖住敌人,你便带着皇上趁乱脱围。”
梁贵道:“使不得,还是师父您带着皇上脱困,徒儿去与瓦剌兵周旋。”
赵逸道:“你没有内力,久战之下必将有失。”
梁贵知赵逸说的实情,但又不想这师父以身犯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声道:“这…这…。”心中更是觉得让师父保徒弟脱险实在是大为不妥,但又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得来回踱步,以泄心中恼恨之情。
赵逸忽然来住梁贵,不让他走动,梁贵刚想出声问赵逸怎么了,只见赵逸右手食指向上贴在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还轻声道:“有人来了,你保护好皇上。”赵逸言罢轻轻一跃跃上壕沟,奔入夜色之中。
朱祁镇见赵逸跳出壕沟,忙问梁贵道:“赵先生去哪了。”
梁贵刚想回答,便听身后有脚步起落之声,立时回身手按宝剑,护在朱祁镇身前。却见是赵逸回来了,待赵逸走近,朱祁镇和梁贵都是一惊,赵逸手中还提着一人,竟然是朱祁镇的贴身太监喜宁。赵逸将喜宁放下,喜宁赶忙跪在朱祁镇面前哽咽道:“奴才叩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