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7年,秋,蓟城,朝阳初昇。
秋风吹动城墻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城门两旁,百官肃穆而立。
燕王熹庄严焚香而拜:「苍天可鉴,今,孤奉荆卿为上卿,出使秦国以示臣服之愿,但求我燕国得保千秋万世,祈望苍天护佑啊!」
礼毕,燕王熹端上酒爵予荆轲:「孤敬上卿一爵,望上卿不负所托。」
荆轲恭敬接过酒爵一饮而尽,向燕王熹与太子丹拜谢道:「谢大王赐酒,臣自当竭尽全力!」
太子丹上前扶起荆轲,低语道:「上卿勿忘,图穷而匕现。」
荆轲轻轻点了头,作揖倒退至马车,深深一拜即登上马车道:「舞阳,出发!」
秦舞阳精神抖擞,向随行侍从挥手喝道:「出发!」
燕王熹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脸上难掩患得患失的神情:「太子啊,万一事不成可怎么办呐?」
太子丹胸有成竹道:「父皇勿虑,以荆轲之能,即便胁持不成,击杀嬴政却是万无一失,父皇可无忧矣。」
燕王熹听罢,略显宽慰自语:「但愿如此啊...」
次日清晨,荆轲一行人已抵达易水河。
其时薄雾未散,秋风萧瑟拂过河面,而芦苇已枯黄,倏然传来一阵悠悠筑音。
荆轲掀开布帘道:「舞阳,停下!」
「停!」秦舞阳一声喝令,随即趨前紧张问道:「荆大哥,何事停下?」
荆轲下了马车,笑道:「无事,尔等在此处稍作歇息吧。」
芦苇深处,易水河畔,高渐离一身素白衣裳,长袖随风飞扬,屈膝於石上击筑。
「荆兄,你来了。」高渐离笑着放下竹尺一跃而下,拎起酒坛即倒滿两碗酒,二人端了酒碗会心一笑。
高渐离感佩道:「渐离今日方知荆兄之志,此去秦国,料想不是真的请降吧。」
荆轲举高酒碗笑道:「渐离是明白人,荆轲就不多言了,请!」
二人接连饮下三大碗酒,高渐离感叹道:「可惜...狗屠大哥眼下不在,渐离今日唯有独自以一曲相送荆兄了。」
说罢取下筑,屈膝跪坐于前,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轻轻击落弦下之柱。
一声清脆悦耳的筑音击出,高渐离轻叹一声,手中竹尺仿如抖动的十指,准确落在恰当的位置。
霎时忽快忽慢,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筑音在风中仿佛化作漫天飞舞的白茫茫芦花,飘浮在已有寒意的易水河岸。
荆轲初时闭上双目聆赏,心中思潮随筑音起落翻腾,筑音愈击愈高亢绵密,荆轲内心亦随着澎湃起伏不定。
筑音倏地坠下,然后又一阵紧似一阵如风疾而行,荆轲亦忽然睁开双眼,清羽剑已出鞘。
荆轲右足踏出,一个旋身舞剑成影,剑如长虹,似追逐芦花亦似随芦花而去。
高渐离筑音忽而变调,如飞鹰傲然低飞于遼阔草原,大有无视孤独单飞之豪情气概。
荆轲万般感慨,心念一动和着筑音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随着高渐离击筑的音律,时而高亢雄壮,时而低沉悲壮,歌声与筑音宛若融为一体,而秋风更显萧瑟,易水更为寒洌了。
秦舞阳等人在不远处听着,无一不动容於肃杀气氛之中,苍涼的感觉同时激起慷慨赴义之决心。
筑音缓缓而止,荆轲一声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落下,二人不禁仰天大笑。
荆轲一声长啸,疾风扬起马蹄瞬间奔至,亲热往荆轲身上挨去。
「渐离,疾风跟了我多年,如今西去未知前程,荆轲就此将牠托付予你了。」
荆轲说罢向高渐离一拜,转过身大笑而去,豪迈的笑声在风中却掩不住几许悲壮之意。
高渐离缓缓俯地跪拜,红着眼眶高喊一声:
「珍重!」疾风亦有灵性一般,嘶鸣声仿如哭泣一般。
荆轲像是了无牽掛一般,登上马车道:「舞阳,出发!」
秦舞阳悄悄拭去了泪水,收拾了心情挥手大喝一声:「出发!」
辘辘的马车声响起,薄雾已散,马蹄与轮子又溅起了一阵如雾的沙尘,一行人沿着易水河向西进发。
高渐离耳中听得马车渐渐远去,终於忍不住放声痛哭。
荆轲听不见高渐离的痛哭,只听得见轮子转动的吱拗声。
每一声传来便愈接近秦国咸阳宮,荆轲丝毫没有害怕,却是愈接近愈是矛盾。
侠之大者——以天下苍生为重,一个燕国与天下,助燕是否违背了天下?
荆轲闭上眼不想,为了田光,为了樊于其,也许这理由已足够让荆轲踏上咸阳宮大殿了。
而秦舞阳则一幅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神釆飞扬,生与死的问题似乎並不存在。
秦舞阳只知此去秦国,他将扬名立万,不再是没落遭人冷眼的公子。
命运似乎身不由己,也许早已在轮子的转动中已有了决定。
风声萧萧,咸阳,早已注定了结局。
风声潇潇,灰濛濛的天空开始飘落绵绵细雨,大道两旁尽是枯黄的野草,随风搖晃着漫天的苍涼。
一阵马蹄声踏踏而来,马背上乃一身披簑衣的老者,腰上繫着一柄佩剑。
剑长三尺,十步一剑,一剑十杀,策马而行的老者正是剑圣盖聂。
远处,一辆马车与数骑人马迎面缓缓而来,燕国的旗帜在风中飘搖不定,马车內,荆轲闭目静坐养神。
随着一阵嘶鸣响起,马车骤然停下,只听秦舞阳大声喝道:「老先生,快让道!」
「呵呵——荆轲!别来无恙啊!老夫在此等候多时了。」
「盖聂老前辈?」荆轲霍然睁开双眼,下了马车一看,盖聂手挽缰绳,牽马立於大道中央。
荆轲欣喜作揖行礼道:「荆轲拜见前辈!不知前辈何以得知荆轲行经此处?」
盖聂笑道:「若去秦国,自然经由此处呐。」
「呵呵,前辈消息倒也灵通啊。」荆轲对於盖聂的出现除了欣喜,亦颇有几分意外。
秦舞阳低声问道:「荆大哥,这位老人家是谁呀?」
「剑圣——盖聂。」
秦舞阳一听急忙下了马,抱拳行礼道:「晚辈秦舞阳拜见盖老前辈,适才晚辈无礼了,还望老前辈见谅。」
盖聂眯眼笑道:「呵呵,那里话,小兄弟年少有为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呐!」
秦舞阳虽然仰慕剑圣之名,心里却不由暗自冷笑:「哼!想你年少如我之时,不过浪荡于江湖,而今我已是燕国使臣,又何须假以时日?」
盖聂见秦舞阳表面恭敬,眼神却流露不屑之色,不禁惋惜自叹:「可惜啊——此子无大勇...」
秦舞阳一副老气横秋道:「荆大哥,我让大伙到林子小憇片刻,你也别躭搁了行程。」
荆轲与盖聂相视一笑,秦舞阳已跃上马背一声叱喝,率先进入林子。
盖聂解下佩剑道:「老夫生平有一大愿,乃再次领教逍遥先生之流云剑法,不知可实现否?」
「荆轲愿领教。」荆轲抽出清羽剑,手挽剑式行礼,面对盖聂之邀,荆轲何尝不愿畅快淋漓一战?
刷的一声,剑已离鞘,盖聂身形一晃疾奔而来,手中剑尖直指荆轲心口。
只见飘落的细雨临近盖聂剑锋即向外飞溅,一股剑气仿如与盖聂合为一体。
剑圣,人即是剑,剑即是人。
荆轲连退数步,待剑尖即将刺入心口,身子向右一侧让开,随即欺身向前,清羽剑直取咽喉。
盖聂往后仰倒,左掌一拍地面,身子借势一个急速旋转,剑亦随之如旋风横扫向荆轲。
流云遇风而浮动,荆轲已然一跃而起,回身连环刺出三剑,盖聂双足一碰地即一蹬而滑开丈余。
荆轲一身白袍飞扬顺着落下之势,翻滾似云捲扑向盖聂。人末至已挟着一股劲风帶着雨点,仿如漫天暗器迎面打去。
盖聂立起左足,右脚尖运劲而转,霎时暗流洶涌而生起另一股强风。
落下的雨滴纷纷随着强风旋转,雨点瞬间碰撞迸溅四散。
荆轲一个后空翻落下,盖聂已一步跨出腾空如强弩之箭疾射向前。十步一剑则一剑十杀,一步十剑而十剑一杀。
一剑化成十剑,威力却也減去了一半,不过扰人耳目,趁隙击杀。
荆轲垂剑而立,心不慌眼不乱,电光火石之间横剑于胸,噹的一声,剑尖直刺剑锋之上。
荆轲往后一退,手腕一反卸去来势的同时,剑锋亦直逼盖聂面门。
盖聂见荆轲轻易化去自己得意一剑,不禁叫了一声好,而一道剑影已然逼在眉睫,忙反手一剑拨开並直削而去。
荆轲身形一转避开,纵身跃起又是连环三剑刺向盖聂。二人招招尽是杀招,双目却是丝毫不见杀意。
盖聂赏识荆轲,而荆轲敬重盖聂,剑招之中早已不计较胜负。
细雨渐停,剑影依然交织晃盪,秦舞阳目不转睛远观二人从容于进攻退守之间,不由看得痴呆了。
噹的一声,二人同时向后跃落,风中彷彿乃有余首未散,盖聂大笑道:「哈哈!好剑法!」
荆轲将清羽剑直插入地,跪倒拜谢:「荆轲多谢前辈指点!」
盖聂取下酒葫芦,咕嘟一声饮了一大囗即抛向荆轲:「喝!哈哈!痛快!」
荆轲伸手接过酒葫芦,仰头畅快痛饮:「前辈,鲁大哥与姬梦姐可安好?」
「呵呵,好,好,鲁老弟与姬梦已携手归隐田野,今天下虽纷乱,总有安身之处吶。」
盖聂叹了一口气:「荆轲,你真的决定了吗?」
荆轲望着酒葫芦半晌,茫然道:「小时候...我总看爷爷提着酒葫芦打酒,看着这酒葫芦啊,我想起了爷爷临终所说——侠之大者,以天下苍生为重...不瞒前辈,荆轲至今依旧有所犹豫吶。」
盖聂点了点头:「唔...七国相互征战数百年,死伤都是天下百姓,若能一统而结束战禍,又何尝不是百姓之福啊。」
荆轲沉默了,盖聂又道:「嬴政...也许不会是仁义之君,然而一统天下者,也唯有嬴政啊。」
荆轲没有否认,而他答应太子丹所行之事,亦仅限于胁持嬴政而非刺杀。
盖聂语重心长道:「天命是什么?侠义又该当如何?荆轲,老夫去矣,保重!」
望着扬鞭而去的盖聂,荆轲深深一拜,内心的矛盾再次强烈的冲击所认知之事。
胁持嬴政,为的是为什么?荆轲心情沉重的登上了马车,继续往咸阳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