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道微弱的火光,映着它周围已被烧焦的树枝。周围几个歇息着的人,在黎明前的冷风中,都不愿挪动身子去为那将熄的火堆添一把柴。
欲献心静静端坐在一旁,倚靠着平整而稳重的高大石块,那是暹骁吟随手拿来放在这里的。暹骁吟职责在身,为她做了许多事,还包括那本该盖在她身上御寒,却被她弃置一边的毛皮铺盖。她并非是不怕冷,也不是瞧不上那铺盖与暹骁吟本人,只是这薄薄的一层纱遮在脸前,便将一切情感都锁起,只要不说话,便是连她也弄不清自己心中的意愿。
火堆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光芒,欲献心似是正等着这一刻,她微微抬头望向天空,看见那天色已是蒙蒙亮,便唤道:“暹长老。”
欲献心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是故这一声显得有点突兀,但不知是欲献心有感人知物的本领,还是崇龙教众默契所致,在欲献心身边与远处的人皆无反应,偏偏那离得不远不近的暹骁吟给出了回应。
“圣母?”暹骁吟利落地站起身,他神色中全无疲态,恭敬地问道:“请问有何吩咐?”他话音刚落,已察觉到不对劲,四下一看,惊呼道:“啊?妖将逃走了?”他这一声落下,便将欲献心之前未能惊醒的众人全都惊得醒了过来。
暹骁吟皱着眉头,即便他一直未曾入睡,那平静闭着的双目之下是高度警惕的防备之心,却仍叫妖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样一个危险的角色,在自己双眼闭起,自以为万事无忧的时候,若是与在中州兴起妖祸时是一般心态......
“圣母,他可有威胁过你?”暹骁吟问道,他已知道欲献心在他之前察觉到妖将的离去,甚至可能是亲眼看着妖将走的。妖将不会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也不像是会出尔反尔,临时生起逃走的意思,那么他的去向和可能有的苦衷,都要从这唯一一个醒着的人口中问出了。
欲献心叹了口气答道:“静静等候吧,不要心急,他只是有一些麻烦事要去处理,我们只安心等他回来就好。”
......
祸起灾站住了脚,虽然距离挡在他前面的身影还不算太近,他却如何也迈不动脚了。
廉慕嚣笑道:“想不到妖将你,还能停下脚步来理会一下我这样一个苦苦追寻的凡人啊!”他目光中的兴奋,每一刻都有向着疯狂转变而去的趋势。
祸起灾仍有踌躇,他知道那吸引自己而来的熟悉气息绝不是廉慕嚣此人,但这里确实是看不到第二个人,瞧见廉慕嚣手中握住的那把刀,他暂且试探地回应道:“你与我的恩怨是该有个了结,既然你这么想见我,我也不必替你惜命了!”
“哈哈哈......”廉慕嚣笑着问道:“不知在将军眼中,人命值钱几许呢?亦或是......对将军来说,这人命的价值还会因亲疏关系,判辨有别呢?”
祸起灾大惊,怒喝道:“你......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廉慕嚣却不开口,他只将刀插在地上,伸手到背后解下一个算不得多大的黑色包裹,轻轻地丢在地上。这不起眼的包裹,背在廉慕嚣身后,便可让他面前的祸起灾连一角都看不到。廉慕嚣平静地蹲下身,将那包裹摊开,又缓慢地站起来,尽管他非常期待知道祸起灾的表情,在他一蹲一起间会有多大的变化。
但结果却叫廉慕嚣失望了,不管祸起灾心中受了多大的震撼,他的表情却出奇的平静。也许是祸起灾意识到自己的慌张与愤怒,必会长了廉慕嚣的气势,才尽力将之压抑下去,他微微低下了头,一是不敢看过去,二是想掩饰一下自己因为咬牙切齿而鼓起的腮帮子。
一个人,如何能放进那样小的一个包裹?在妖界不齿于残酷刑罚的祸起灾,终于在人界真正认识了一道最残酷最包裹之中,躺着一副残缺的躯体,他的四肢已被切去,只剩下了躯干和头,虚弱的呼吸声却清晰地从那边传来,显示着生命的迹象,也诉说着他经历的折磨与苦难。熟悉的气息终于在祸起灾脑中画出了一个熟悉的模样,但那却是他再也找不回的了。
“这是什么人?你把他削成人棍,只为了来叫我恶心吗?”祸起灾厉声问道。
廉慕嚣却是一脸无辜,“我怎会想与将军交恶呢?将军之威能,谈笑间挥挥手,便可使中州百姓尽数化作尸山血海,这壮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何必自讨没趣呢?”他说着,看了看那个像是丝毫激不起祸起灾兴趣的残人,笑着又说道:“我本打算将他作为礼物送给将军,化解咱们之间的恩怨,不过既然他使将军不悦......”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却被打断了,而打断他话的人,却是出乎了廉慕嚣与祸起灾的意料。
“师......兄......你不认......我......了吗?”这微弱的声音,不知是以何种的力量压过了廉慕嚣的话语,也如利箭般穿过祸起灾的耳朵,刺痛着他的内心。
“啊——”祸起灾悲痛地咆哮一声,他所压抑的已是再也压抑不住,“还给我!把他还给我!”他张牙舞爪,不顾失态地向着廉慕嚣飞奔过去。廉慕嚣大喜,他拿起刀来,轻轻地悬在余清的脖子上,又逼得祸起灾不得不停了下来。
廉慕嚣戏谑的说道:“我认得他喊的那个人,反正不会是将军你,只是不知,将军这般反应是为何啊?”
祸起灾握紧了双拳,狠狠地说道:“你这败类,真是人间第一大害虫!取你性命,也只会令我恶心!”说着,他慢慢摊开手掌,以手心朝着身前的地面一挥,一具干枯的尸体便出现在地上,“我虽不甘,却也只能与你做这一场交易,你自己掂量掂量这值不值得吧!”
廉慕嚣面色变得凝重,他无心思索这妖族纳物之法是如何将一具尸体并那一身服装都收去,甚至随身带着行走奔波,他只知道自己终于争得的一点点气势,又是荡然无存了。他目光不在自己儿子的尸体上多做停留,冷笑着对祸起灾说道:“将军不愧是将军,如此轻易便反将我一军!但我不得不奉劝一句,一个尸体,怎么能换得一个有命的人呢?即便这不过是个残缺的活人。”
祸起灾不说话,他微微提手,竟隔空将廉凤歧的尸体抓了起来,他手掌一翻,廉凤歧的尸体便就转了半圈,立在他身前,祸起灾向前迈出半步,一只手伸去按在廉凤歧背后运气使力,不知他是在施展什么高明的术法,只见廉凤歧干枯的皮肤上,竟是渐渐显出了光泽与血色,而祸起灾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
廉凤歧猛睁开了眼,眼中只有惊恐与慌乱,他仍被祸起灾牢牢掌控在手中,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父亲,他下意识要呼救,但每一次张开嘴来,都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撕破自己早已经干裂的口腔和舌头。
“这......才是我的筹码!”祸起灾说道,他动作不停,似是要在廉凤歧身上做的工作还未完成。
廉慕嚣眯了眯眼,问:“此话怎讲?”
“我以他之血,催动佛门法宝金光井,留下了他之肉体与魂魄以待备用。而现在,我可通过秘法,将自己的血气传入他体内,便可助他还阳!你若放得了余清,我便让你父子团聚,往日仇怨都愿与你一笔勾销,此后再无瓜葛!否则,我不仅要中断施法,叫你儿子肉体与魂魄一并灰飞烟灭,还要让你粉身碎骨,不得好死!这也可叫‘父子团聚’,不过是在阴间了......”祸起灾说道。
“我......有几件事想要请教将军......”廉慕嚣的气势弱了许多,像是祸起灾的恐吓奏了效,“我的儿子,不论他肉体魂魄,不论他是死是活,他回到我的身边是否是天经地义?这一名少年,他偷袭的行为致我父子离散,阴阳永隔;他活着,我要折磨他,他死了,我还要诅咒他!这可否合乎江湖道义,而他又与你何干,要你拿我的儿子来换他这条贱命?”廉慕嚣话语虽是激烈,但他望着自己渐渐恢复生机的儿子却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悬在余清脖子上的刀插在了一边,似是将要做出妥协了。
但祸起灾却冷笑一声说道:“哼!我早说过,你是人界的害虫,这天下要取你性命的人可不比想杀我的人少!你根本没资格与我论什么天经地义!”
“是呀!天经地义!”廉慕嚣面色却变得轻松,“那就让咱们一起下地狱去吧!在那里,你会知道,我廉慕嚣,不受威胁!”话音刚落,只见他猛然一脚,竟是踢皮球般地将余清踢上了天,伸手拿起刀来,横刀一斩,便将余清的残躯分作两半,鲜血四溅,灵魂飘散,苟延残喘的虚弱生命,再无生机可以挽回了。
祸起灾说不出一句话,他睁大的眼睛不断地抽搐,但怎么也不能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他必得要见证这一幕,这是他无法规避的苦痛。那抽搐的异样感觉传遍全身,他冷静下来时,已然佝偻起后背,矮了一截了。他的皮肤变得苍老,脸上出现了许多道皱纹,头发或者直接落到了地上,或者失去了光泽,像是晒干的杂草。
即便这秘法有多么的高深莫测,但以这董太平的肉胎凡躯做基础,使人起死回生的代价,也必然要是另一条性命,心中深谙此理,祸起灾却是无意停下这秘术了,即便他想要交换的已不存在了,但他这样抉择,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廉慕嚣昂首挺胸,他轻闭着眼,却是不敢睁眼瞧见自己儿子灰飞烟灭的景象,也是无胆面对暴怒的妖将,已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了。他等了不知多久,等到第一缕阳光的暖意已传到他身上,等到溅在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发干,他设想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都没有发生,这叫他不得不睁开眼了。
廉慕嚣难以相信接下来的所见,已然当作是死人的儿子正活生生地向着自己跑来。廉凤歧再不是那个自信而有天赋的修佛者,只若一个寻常凡人般,毫无顾忌地表现着他的惊恐与彷徨,令这位父亲再难抑制,廉慕嚣迎上去,用自己独剩的一条手臂紧紧将他抱住。未及安下心去安慰自己的儿子,廉慕嚣先朝着祸起灾的方向望去。
将廉凤歧朝着廉慕嚣这边推过来的一下,似是用尽了祸起灾最后一丝气力了,这一场争斗,他不愿与自己的对手共同落败,他到人界来所争的成败,终于在这一次像是有了分明。但谁是胜者,谁是败者呢?或许他求的不过是分明的结局,而不只是简单的胜败了。
“你......你赢了......”廉慕嚣对着祸起灾倾倒的身躯落寞地说出这一句话。远处,崇龙教众人赶来的声音正传向这边,廉慕嚣不假思索,拿起刀来,将儿子扛在肩上,迅速逃离了此地。
......
妖界的经历,就像是一场睡醒后却不会忘掉的梦,齐无为缓缓睁开双眼,他不知怎的却敢断定这已是在人界了,迎接他归来的人,是与那老者同样神秘的唯心和尚。
他不会问诸如自己何以回道人界的这些前因后果,细枝末节,他知道对玄乎的人一定要说玄乎的话,那或许比直接问还能套出更多有意义的答案。
“秃驴,知道吗?我见过你的佛祖了。”齐无为笑着说道。
唯心和尚答道:“哦?齐施主真是厉害!到过极乐还会想回到尘世间来受苦,真是超脱凡尘之高境界!呵呵呵......”
齐无为继续说道:“说吧!你对那极乐有何疑问,都可向我提问,我知无不言,所言即是所见,比什么佛经高到不知道哪儿去了!而且毫不拖沓,毫不遮掩,抽丝剥茧去除其中任何一点神秘,把它活生生呈现在你的面前!”
唯心和尚沉默半晌,说道:“别的疑问也没有,我只是好奇,佛祖他老人家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模样,我生来目不能视,也就这一件事困扰着我了。”
齐无为信口说道:“丑啊!那可是真的丑啊!丑得不忍直视,丑得只能窝在那什么极乐,不敢出来见人!你得亏是看不见,你若是生得一副千里眼,见过他也要挖出来丢掉!”齐无为一口气说完,顿觉痛快十分。
唯心和尚撇撇嘴说道:“嗨呀!但是他到底也没能让齐施主自己挖去双眼,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真是枉称全知全能!”
“嗯?”齐无为一惊,“听起来,好像有什么人的信仰在刚才崩塌了?这可真是作了世上第一遭大孽!以后唯心和尚不叫唯心和尚,我又要费心去记另一个名号了,真是麻烦!”
“哼!你抱怨什么?”唯心和尚语气突然地转变了,他想是真的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再不把自己当作和尚看了,连举手投足间的姿态都是大变了样,变得蛮横了许多,“你又不会来找我,都是我在找你,你知道我名字又有什么用?”
句句强硬,逼得齐无为应不上半声,唯心和尚又说:“哎呀?我的麻烦找上门了,风紧扯呼,鹿鸣城再会!你可别耽搁太久,这约定可不是我与你立下的!”他说着,从行李中取出几块干粮,一整根香肠与一坛酒,直接丢到齐无为跟前,齐无为愣愣地看着他走远,才吃了起来。
四下察看一番,这果然是在凤裕山周围,不出他意料的是,在妖界时后来的事情,却都被自己给忘记了,不论这些事情有多么重要,他统统想不起其中细节,只记得事情发生过,而且已经结束了。
齐无为狼吞虎咽地扫净了食物,他抹了抹嘴,还嫌那一根香肠的油水不够,起身欲走时,忽听得一人声自他身后招呼道:“壮士慢走!我有话要请教!”齐无为心中一惊,料定该是唯心和尚口中的“麻烦”到了,他回身望去,只见一男一女携手朝着他这边走来,这两人看起来是一对夫妇,也确实是十分的般配,他们的一举一动,既是彼此帮衬,也是自己的自在快活。
齐无为皱了皱眉头,问道:“二位莫不是四方诸国的国君与王后?”
那男的大吃一惊,女的却在他耳畔边笑边说着连齐无为都能听见的话,“相公!咱们被人认出来啦!”
四方国君问道:“咱们......没见过面吧?不知壮士你是如何认得我夫妇俩的。”
齐无为答:“在下齐无为,曾到过沼擎东域,叶掩南域,沙围西域和霜覆北域这四块四方诸国的领地,同四域的长官城主都有过来往,从他们口中所得,让我在见到这伟大国度的真正主人时,不至于认不出来。”
四方国君对齐无为点了点头,又在他妻子耳边说道:“娘子觉得这小子可以信任嘛?”这夫妇二人实在是不会讲耳语悄悄话,或是因为他们生活之处远离尘世,是故在这上注意不到太多,说出的话都会叫旁人听了去。
王后想了想,回应道:“还是相公你来拿主意吧!”
四方国君笑着对妻子送去一个自信的眼神,转面对齐无为说道:“你的胆识实在是让我震撼,四域之中除原住民之外,鲜有外人能可到访深处,更别提让脚步贯穿我四方诸国的疆域了,我可告知你此番引起盛平慌乱的四支妖军皆是我四域的子民,你可像是在四域内时一般的与他们打交道,不必如寻常百姓般畏惧担忧!当然,我或许说的是废话,因为以阁下的胆识,想必我的考虑是多余的了。”
齐无为谢过他的称赞,又指着凤裕山说道:“此山本为四域之外的妖类一处聚居的所在,现为一群有志之士所占领,似要在乱世之中有所作为。我曾有缘与他们见过一面,气势上的碰头实在是令在下自惭形愧,他们各人的胆识都该是超过在下了,国君与王后若是有意,可上山去与他们见上一面,必会是比与在下相谈,更要投机了。”
四方国君转面问道:“娘子意下如何?”
“咱们旅途劳累,也是该找个地方歇整了!那家伙机警如鼠,咱不是猫,捉不到他也在情理之中!”王后答道。
四方国君回头望了一眼,说:“也好,毕竟这一次咱不是一无所获。”他与齐无为告别后,便与妻子往凤裕山走去,齐无为这才发现,四方国君一只手牵着四方诸国的王后,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竟是拉扯着一个绳子,绳子一头系在他手上,另一头却拴着一个人影。
齐无为偷偷跟上几步,认出那人居然是在旭宁王府内的那个大官骆靖明,只见他双眼已被挖去,手筋脚筋也已被挑断,只得以肘膝作足,跟在四方国君夫妇身后像牲畜一样地爬着。齐无为冒出一阵冷汗,他忍不住想着从四方国君那只手中再引出一条绳子来,另一头系在唯心和尚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