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心......”齐无为呼唤着意中人的名字,全然顾不上那危险妖类祸兴乱的离去。眼前这身材曼妙的女子,穿着再朴素不过的服装,一道轻薄的面纱从她额头悬下,而那遮覆之下,便是齐无为从未见过,却坚信是世间最美的一副面容了。
欲献心身形微微一颤,似是有所感怀,齐无为连忙走上前去说道:“你怎么了?是感动了吗?我已经历过最艰险的生死存亡,这些你也都见证过了吧?让你为我担惊受怕,我实在是......”他不及说完,却被赶来阻拦地暹骁吟一把推开,他亲切而关怀的神情僵在脸上,渐渐变为对暹骁吟的白眼。
“哼!齐无为,你这叛徒净只会些下三滥的手段,有何面目在圣母面前卖弄!”
“嗯?”齐无为正要向他问个明白,却自己想通了这缘由,正因他放倒荆水易时,偷偷燃起的那片忘思叶......
他退后几步,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果然还是得不到你的怜爱,都是自作多情了!”他面对着暹骁吟,讲出了对其身后的欲献心的话,直令得暹骁吟尴尬万分无地自容时,却将话锋再一转,对暹骁吟说道:“齐某感谢暹师伯对献心的照顾,我会为你准备一个得体的结局......”
暹骁吟面部微微抽动,冷笑道:“就凭你这低劣的谋略与本事,莫说阻挡圣教大业,又或是主宰我们崇龙七辅的生死,你甚至连自己的主也不能做......这一点,你可有异议吗?”他说着,侧身走出几步,再让欲献心的身影出现在了齐无为面前。
只趁暹骁吟拦阻之际稍稍调整,欲献心仓促的警惕便足以应对那忘思叶的效用了,她迎着齐无为期盼的目光朝着后者走近了几步,随之而来的,竟是冷冷的一句:
“叛徒,跪下!”
只听得“扑通”一声,齐无为跪得毫不迟疑,只想到这膝盖到脚的一段长度让他距离意中人更近了一分,他顾不得尊严,顾不得这会让其他崇龙教的众人见笑,顾不得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坚决地执行了欲献心的命令。
“我们对这位妖族的将军有些事情要商讨,你是要来阻拦我们吗?”欲献心问道。
“是。”齐无为只若一个受训的孩童,回应着家长训斥性的询问。
欲献心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他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见崇龙教办事便要从中作梗,还要找个机会,把这荒诞的一教信众一齐拖下地狱!”齐无为咬牙切齿道。但他诚恳的威胁,却引得暹骁吟一行人好一番的嘲笑,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可怜之人的虚张声势罢了。
欲献心沉默半晌,等着她训斥的齐无为忍不住抬起头张望,却发现这一角度仍不能叫他的目光绕过那神秘的面纱。就在这时,欲献心说道:“我以圣教之名对你下一道命令,你若能完成,龙君便将过往之事一概不究,崇龙七辅也不得再对你有任何偏见,你可在龙君之左右辅佐侍奉,你愿意吗?”
齐无为答道:“莫谈这些条件,只要是你有事相求,我必然不顾一切去将它办妥当!”
欲献心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就经这通道前往妖界,去将那方才离去的祸兴乱杀死,他是圣教大患,翦除这一威胁,可是你向圣教表明忠心的最好机会啊!”
齐无为站起身来,低着头向着祸起灾走去,祸起灾则是默默地看着他,他知道齐无为要走的是一段非同寻常的路,目的更是要杀死自己的儿子,但在他眼中,这一对父子的关系却是要比齐无为与崇龙教的关系简单许多了。
“将军......”走到祸起灾身边,齐无为低声说道:“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请珍重己身,在人界争取下自己立足存活的一方土地,莫将身负的一切都交代给他人,只因你交代出去的......可不止你自己啊!”
祸起灾微微点了点头,“祝你好运,齐无为。”
凤裕山内,这一室的空间变得狭小,只因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齐无为身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于那玄妙的通道入口处才各自散开。
暹骁吟问道:“圣母真指望靠那狂妄竖子来解决祸兴乱的威胁吗?”
欲献心却从簇拥之中走到了一行人的前面,对着祸起灾说道:“不知我能否斗胆请将军你做一件能增进圣教与将军情谊的一件事?”
“哦?”祸起灾似是很感兴趣。
“只请将军能关闭这一通道,并永远的不让它打开。”欲献心说。
祸起灾稍稍皱了皱眉,他打量了欲献心一番,发觉自己实在看不透这个人类女子,她的心思,可说是天真得算不上“心机”,也可说是深沉得足以遮蔽日月星辰,他不知齐无为对这女子了解多少,或许他永远都没机会去问问齐无为了。
祸起灾终于给出了回应,他微微点了点头,只伸出手随意一挥,那“一滩血液”似的入口便迅速起了变化,如同血液干涸,留在地上的,只剩下铁锈般的一地碎屑,正是那龙心密钥粉碎后该有的模样。
欲献心走了过去,看着那一地碎屑自言自语道:“凡间不容的人族异类啊......愿你在妖界来且安之吧!”
......
一阵颠肠倒胃的晕眩,齐无为浑然察觉不出这是方才梦醒或是刚刚入梦,在迷蒙间分不清楚自己是立在这一处还是倒在这一处,一直等到天将入夜才回过神来。
“这该是跨越世界所致的不适应吧......”齐无为想着,正望见了自己脚下所处,与周遭的奇异景象,这本是一片开阔的草原,却在入夜的一刻瞬间变成了荒漠,茂盛的草都钻入了地下,露出的石子沙砾在月光之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齐无为迈动步伐,即便他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只是不愿继续驻足原地了,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去。每一脚踩在地上,传来的感觉都只若踩在沙漠之上一般松软,他越发茫然,心中想着这寂静的夜色下,随时可有什么凶狠的妖类跳出来一口将他吞下,本来叫他无所畏惧的天赋一掌,在对上鬼道修者的彻底失利之后,却让他在未知事物的面前畏畏缩缩了。
那个自己要去杀死的目标,必然是早已走远了,他或许已经回到了家,吃起了晚饭......齐无为想着,惊觉自己竟连步子也迈不动了,低头去看时,只看到脚下流沙似水,其中荡漾的月光,已将他膝盖之下全部吞了进去,很快他半截身子便陷了进去,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但他却只能束手待毙。明天日出之后,这流沙里还会长出青草吧,不知道那青草,可否因他的失足,长得更挺拔一些呢?
茫然的齐无为,死而复生之后带有几分的畏首畏尾,这样的他,绝对是会死在这样的妖界中的,但这样的他,也绝不会主动前往妖界来冒险的。只因那女人的话,他没有茫然,没有畏首畏尾地来了,却在独处中回归了本性,得到了那女人希望他有的下场。
“献心啊......”流沙已没过齐无为的胸口,他完全透不过气了,这一声自言自语,只能在他将要爆裂开来的心中回荡。齐无为只是想到,自己上一次在生死边缘时,还来不及顾及那总让他万劫不复的女人,由是心中抱憾,便得以在鬼门关前折返,这一次他再度陷入生死存亡的境地,便将自己对那欲献心的一切幻想与憧憬想个遍,或可称之为“了无遗憾”,他归于那解脱的虚无之中,也是成全了许多人的安逸自在。
齐无为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献心......献心啊......献......”
......
崇龙教一行人已与妖将一同自那凤裕山中走出,老光棍一伙人与裘羚苍回正在外面等候,暹骁吟肩上趴着一个人影,裘羚一见,失声惊呼道:“主人!”
暹骁吟将荆水易缓缓放到地上,对裘羚说道:“他并无大碍,只是睡过去罢了!”放下了荆水易,崇龙教一行人脚步不停,他们走过老光棍众人印象中战斗过的场地,不多瞧旁人一眼。
老光棍众人却都是毫发无伤地看着他们离去,他们一个个都是茫然摸不到头脑,只因现在的情况实在与他们的印象大有不同,血战的惨烈,众人的壮烈,本留在地面,岩石,山壁上的战斗痕迹,本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染红了周遭景物的热血,统统不见了。他们拦阻妖类逃离的计划变得十分的可笑,只像是冒着妖祸的风险,千里迢迢来到凤裕山来看了一场崇龙教擒住祸首妖将的戏,详细的情节却都要依靠自己的想象。
“慢着!”老光棍带来的人里,似是某一人有些不甘,但他这一声,却也真将崇龙教之人喝住,“你们崇龙教在这妖祸之中抛头露面......到底有何图谋,是何居心?这般行事,可是要与武林正道为敌?”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暹骁吟也不是欲献心,而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他说道:“这个武林,从来没有什么坚固可靠的联盟,圣教不会对单独某个人作特殊考虑,为敌还是为友,只取决于你们自己!”崇龙教中人的目光只一齐对着老光棍这边,似是默契地赞许了那人的发言,他们不多做停留,老光棍这边也再提不出什么异议了。
老光棍从头到尾,只一副姿势立在那里,轻闭着双眼养神。裘羚已看出荆水易却是没什么大碍,他大松了一口气。苍回若有所思地走过去,对老光棍问道:“前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老光棍张开眼冲他笑笑,说道:“我们呀......就留在这凤裕山歇整了!一来呢,四支妖军撤出盛平还需一段时日,流离他国的难民百姓归乡还需等待;二来,我也想会会这里现在的主人啊!”
苍回一想,留在此地歇整似是当前最好的打算了,便说道:“晚辈也正有此意,便替水易主仆做主,让他们也留下吧!”
曾到过这里一次的苍回,凭借着一点印象,引领着众人上山去,老光棍默默地走在最后,忍不住朝着妖将地底宫殿的方向张望,他想着有一个叫齐无为的人,这一次似是出了些什么状况......
......
足边传来异样的触感,随即一阵清风拂面,“呃!”方睁开双眼,齐无为便觉两腿一软,扑倒在地。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处于刚刚进入妖界时所处的位置,而现在正已是白天了,青草正随风泛起波动。
“噩梦吗?”齐无为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我居然站着睡着了,怪不得做不出什么好梦啊!”他想用手支着地面站起来,却触到了意料之外的什么东西......
“嗯?”齐无为猛然站起身,才发现自己身旁的草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身影,即便只有一面之缘,他却还是认出这相貌与装束,正是他前往妖界要杀的那个祸兴乱,“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何事啊?”齐无为惊叫道,然而他清楚并不会有谁来给他回应了。
祸兴乱地胸口深深地塌陷进去,渗出的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襟,齐无为只知道这是自己的手段,却对何时何地如何交手都一概不知。他细细端详着祸兴乱的尸体,却只从留在脸上的神情中,看到一个少年直面天空的了无遗憾。
齐无为拿过祸兴乱手中握着的东西——一个早已熄灭的火把,他设想着祸兴乱举着火把的模样,思索着他们遭遇的情景。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齐无为心中响起:“你究竟是故作无辜,还是后知后觉呢?”
“你是什么人,这是在以何种方式与我交流?”齐无为心中问道。
那声音答:“每一盏引领迷途人的灯火,都由我相赠;每一个重新焕发出的生机,都从我分享。我问你:这少年于你何辜,你要到此来将他杀死?”
“呵!”齐无为笑道:“你到底是那明灯公子谈冏的真身,还是这火把成了精?我只知道,听你口气,倒是与那明灯公子相差甚远。不过既然你有如此神通,听来也已像是见证了我们争斗时的景象,何必还要问我呢?我倒是想问问你,我究竟是如何将他杀死?为什么到现在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呢?”
那声音沉默半晌不给回应,齐无为还以为他已离去,正要动身去寻找离开人界的方法,却听到他又说:“你不必回想其中细节了!不过是你们在此遭遇,你欲杀他,他奋力以妖术抵抗,最终败亡于你手,如是而已!”
“真是敷衍!”齐无为冷笑一声,但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只因这“敷衍”二字曾在另一个对他十分重要的人与事上彻底地将他改变过......
一个视他若己出,他也以父事之的人,那足以超越父子师徒的情感,在各怀异心的一段宿醉之后彻底崩塌。他背上弑师逆徒的罪名叛逃出生于斯长于斯的宗门圣教,所见的每一份自以为“旁观者清”的断言令他想到的,都是这“敷衍”两个字。
“啊——”齐无为双手蒙住了脸,痛苦地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杀了谁?我又做了什么孽啊!!!”他痛苦万分,似已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只有那从心中传来的声音,还能平稳地穿过他的吼声,直接去劝解他的心神。
“忘记,是你天赋里最大的财宝,多少人复入轮回,都只为了追寻一个‘忘记’,你忘却了应该忘掉的那些不愉快,记住了眼下的要务,却这般歇斯底里,难道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齐无为也镇静下来,“我根本不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好处,我只求一个明白!”
“很好......”那声音答道:“只可惜我没有泄露天机的胆量,便叫这少年来给你答案了。随我来吧!”
“嗯?”心中刚有疑问,忽见周遭起了变化,却并非是那草地变荒漠的晨昏交替,而是一次不用迈腿便穿过了世界,去到那一处不能计算其距离的所在。
“啊!这是......”齐无为瞪大了双眼,一时竟也顾不上这穿越世界的奇妙,只是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之所见,“迴龙山,怎么可能?”
他现在见到的,正是在年幼时心中的一道阴影,迴龙山是崇龙教本部所在,位居隐秘的世外之地,那里地势险要,能登山的路也只有一条。年少的齐无为文武皆不能研习,闲居在住处内的他,终有一天耐不住寂寞,偷跑出去要见见教外的人和事,他有意避开那上山的唯一一条路,却误打误撞地到了一个山洞的洞口,正是他现在所见的。
齐无为误闯入之际,这山洞正是崇龙七辅中的焚天龙焰陆樵姑秘密修炼的所在,陆樵姑一件有人闯入,当即震怒发威,竟从口中喷出一团烈火,将齐无为身上衣装尽皆烧成了灰以示惩戒,就算并无伤害齐无为的意思,甚至连齐无为的眉毛头发都未曾波及,却让天生异象的齐无为感到万分的恐惧,齐无为只觉得自己身前薄薄的一层皮肤都在这火焰中烧得酥脆,内脏也被烧成又黑又干的模样,他哭喊着跳下山去,第二天才叫师父凭着掉落的护心镜,找到了遍体鳞伤的自己。
即便崇龙七辅在他眼中早失去了那神秘不足以让他多么的忌惮,他也远没有当年那般弱小,但当这山洞出现在眼前时,齐无为再想起那日的恐惧,却仍是难以忘怀。
“你看到的是什么呢?我是不知道的。”一名黄发黄须的老者现身在齐无为眼前,他便是在齐无为心中与他说话的人了,老者穿着的衣服与他的皮肤,都让齐无为想到祸兴乱带来的那支火把,那样的相似,却叫齐无为忍不住想道:“这难不成真是火把成精了?”
老者微微一笑,似是看破他心中所想却不点破,“但我知道的是,你看到的一定是让你恐惧的场景,你大可放宽心随我进入,有我引路,万事无忧。”
齐无为点了点头,老者便动身进入,他跟随在其后,进入才发现洞中构造与那陆樵姑的修炼之地全然不同,那他凭什么看得这么清楚呢?不是因为洞中有灯火,而是因为老者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真是火把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