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我便在草堂安顿下来,他的大屋与我的小屋紧邻。白天里他授我琴棋书画,夜里我对着那些还掌握不好的物什无聊,便常跑去他的屋里,静静坐在一旁看他自己和自己下棋。那时候,他的眼神时时忽明忽暗,让人看不分明,我却无力多想,只要有那温暖柔和的目光安慰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韶华暗逝,日子一天天平静的过去,因着多了我这样一口人,我们又缺乏生活来源,他便去官府谋了职位。听他说,他在文人中,也小有些名气,自他三年前在乐陵住下,士林交集,便与我父亲成了知交,所以那日才会碰巧将我领来。谋个像样些的职位,于他也并非是何难事。
两年间,从师父断断续续的提及中,我知道,西宫氏在父亲的操持下,元气渐渐恢复。师父谈及父亲时,眼睛里和语气中,总有难以掩饰的赞许,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很少见过像他那样聪明的人。而除了母亲偶尔风尘仆仆的来看我,家中的一切,似乎都有意无意的与我疏远着。
母亲每次看见我,都会止不住的流泪,却又要强装笑颜哄我开心,我知道她心里苦,可我们都是这乱世中的一叶浮萍,根本无从选择。家中的一应事物总让她只能短短的逗留一刻,便要匆匆赶回去。每当我望着马车扬起的尘土时,心里便总觉得有一块地方被人抽空了。
中秋节的白日,母亲一身简单的布衣,自白石阶向竹林走来,我正在一片地旁逗弄着几条虫子,猛然间抬头,撞上她沉醉而失神的眼睛,满目的宠溺顷刻间笼罩上一层慌张与愧疚。我的心也一下慌了,这真的是母女相见该有的心情吗?
她蹲下身来,轻声唤道:“来,女儿,试试娘给你做的衣服。”这时师父亦从屋中走出。母亲见他,微微行礼道:“师父今日无事吗?”他望着我,含笑道:“本就是个闲差,今日中秋,你们……”话到此,便突然噤了声,一丝尴尬与怅惘在空气中无声无息的蔓延。
母亲苦笑着转向我,眼中的哀伤暴露无遗,却依然笑着招呼我道:“快来,这可是娘好不容易做的。”我抿着唇,略略迟疑的走了过去,母亲将包裹里湖蓝色的小褂套到我身上,却不料短了一截。她微一怔愣,随即眼泪便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
她一面竭力的擦干眼中的泪水,又一面笑着对我说道:“真是没想到,我的墨儿长的这么快,我这个做娘的真是太不用心了,你南宫师父将你照看的这样的好……”说着她便颤抖着双手欲将小褂脱下。
师父走过来,停住母亲的手,淡淡开口道:“这衣服多好看,墨儿她一定喜欢,你说是不是,墨儿?”我望着师父的眼睛,那沉沉的目光让我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向母亲点点头,有绽开一抹笑容,手却不自觉的拉住了师父的衣摆。
母亲含泪笑着,小心翼翼的将我搂进怀中,无奈中带着一丝感伤道:“看着你和你师父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娘要回去了。”她的手紧了紧,不愿意放开,可终究艰难的起身,随着滚滚的车轮声,湮没在尘土中。
师父走到我身边,望着远去的马车,语重心长的说道:“墨儿,不要为难你娘。在这世上,她是甘愿为你付出一切的人,都苦的时候,你要去抚平对方的伤。”
如今的日子里,只要有他,我就不是孤单的,我就是快乐的。
当那迷离的金光碎碎的铺满床褥时,外面已传来师父在林中挥剑起舞的凌厉风声。我闲闲的穿好衣服,走到正堂的书案旁坐下。随手从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只见那上面写着《易经》,我不知是何物,信手翻来读着,多是些晦涩难懂的语句,可其中难得的图图画画倒真引起了我的几分兴致,便将这书拿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午后的静谧里,我独自一人坐在榻旁看着书。草堂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往,我生来是个寡淡的性子,又逢家中变故,性情愈发清冷了起来,每日都埋首于那黑白纸墨中。门外响起师父下值归来的脚步声。
我起身跑向屋门口,见他手中提着几包药径直走来:“你近来总是咳嗽,我去抓了几服药,一会儿给你煎上。我不在,自己一个人又闷着头看书了吗?”说着他走进屋内,随意的拿起我榻上的书,当他将书合上,封面上的书题映入眼帘,脸色登时大变。竟将手里提的药包用力摔在榻上,面上厉色陡起。
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不知做错了什么的我,背着手,抿着唇委屈的靠到一边,只听他不悦的低吼道:“是谁允许你看这书的?!”“我……”不知如何辩解,鼻子猛的一酸,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来,过了片刻,才听得他叹了口气,一手轻轻将我搂入怀中。
“刚才是师父不好。可是这书,你看不得。别问我为什么,师父是为了你好。这上面该学的,到时候我自会教给你。记住,师父是为了你好。”
**
那时,我根本不解他为何会为了一本书朝我动气,我只是将它视为禁物,从此再不愿触及。又怎知,那时,他是那样奋力的保护着我。可是天定的命运注定脱不开,脱不开……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那时候,父亲与你的交情,也不过两三年吧。”“我承认,我是存了私心的。”“可你为什么又不让我碰那些书?”“呵……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我,从来就是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