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边城平洲,夜,肃杀而清寂,颓败的虫声和着那幽冥的月光在荒原蔓延,仿若地府的通道。笼罩在这般气氛的平洲官驿内,一道道血光飞溅,一声声绝望哀嚎划破了压抑在天际的屏障,颤动了人心。
这里住着三月前北上出使的西魏重臣西宫宇华,这个年近花甲的老者,在朝中素以精明而为同僚所畏,然人生于世,福祸相依,纵他上通于天,却也难测命途。原本在内室准备休息的宇华闻得堂外的喊杀声,急忙披上外袍起身察看,当他注意到外堂激烈的厮杀与自己室前的一片平静时,眸中神色顿时黯然,口中喃喃吐出几字:“好一个借刀杀人。”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西宫大人果然精明过人啊。”
宇华缓缓转身,冷眼望着面前重甲护身,黑布蒙面之人道:“死之前,也当让我明白些吧。”一声阴冷的哂笑,黑衣人不屑道:“怪就怪你太精明。”闻言宇华的笑声在屋中久久回荡,苍老而无奈。“原来一早我就落入这连环计中。”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冰冷的铁器刺入血肉,汩汩的鲜血顺着剑身滴答落地,绽放出点点曼珠沙华,妖娆诡谲。老者怔望着那滴血的长剑,眸中精华渐渐萎顿,倏尔,竟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时也,命也!哈哈哈……”黑衣人执剑的手猛的颤抖一下,竟一个趔趄向后退去。他死死盯着老者如秋叶般滑落的身躯,又低低念了一遍:“怪就怪你太精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闪身消失在茫茫无际的黑暗中。
千里外的西魏都城乐陵,街市繁华,人流如织,柳华街的西宫氏府邸内,刚过弱冠之年的长子西宫远风,正站在庭院中笑看着妻儿和乐的情景。高冠博带,男子清华无双,一双幽黑的瞳眸中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老练与深沉,他负手步下石阶,坐到一脸盈盈笑意的妻子身旁,温声道:“可真快,转眼彦淩都五岁了。”“是呀,说来也巧,这三兄妹各差一岁。”沈寒卿边说边温柔的望向丈夫,脸上是敛不住的幸福之色。
就在此时,家丁惊惶尖锐的通传声,打破了这难得的美好:“禀,禀少爷,出大事了,方才宫里差人说,说——”言及此,那家丁已泣不成声,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远风的心中渐渐蔓延,直达四肢百骸,令他不禁浑身一颤,半晌才稳了心神怒道:“说什么?”家丁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才带着哭腔喊道:“老爷在北周驿馆遇刺身亡了。”
话音甫落,犹如一颗巨大的惊雷在空中炸响,将一家人原有的平静与美好炸成了片片碎屑。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沈寒卿不由自主的一声惊叫,身边三个年幼的孩子立时吓得哭作一团。偌大的府邸顷刻间笼罩在了一片不祥与迷惘中。
远风将拳头攥的指节泛白,面上再不复当初温和的笑意。他满目忧愤的望向惊恐不安的妻儿,口中吐出如魔咒般的几字:“西宫家怕是要遭大难了。”沈寒卿无助的将目光转向丈夫,可在远风那双幽黑的瞳眸中,除了深不见底,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之色,一股更加浓烈的不祥之感渐渐充斥全身。
自惊变过后,远风撂下一句布置灵堂,便匆匆出门。苍白的缟素飞扬在空旷的庭院内,如幽灵穿行,掀起阵阵寒意。直至戌时,她才望见一身疲惫的丈夫踏入府门。远风遥望妻子一眼,随即快步走近,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知为何,消息已经在宗族里传开了,怕是有人别有用心。明天的阵仗也许会大些,你带着孩子留在后院,千万不要出来。以后家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寒卿点点头,拉紧了远风的袖子,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
第二日天尚未明,一身孝服的远风便朝灵堂走去。他刚指挥好府中的仆人,门外忽的想起一阵粗鲁的砸门声,远风心下难以察觉的微微一颤,自语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和着骇人的“吱吱呀呀”声,府门缓缓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五六个年龄不等,披麻戴孝之人,这几人皆是西宫氏的宗族,远风见了忙躬身一礼,为首的长者却一挥手,上前一步道:“家主新丧,我等是来祭拜的,况且有些事情,还是大家一起商量着为好。”言毕他带着一干人悍然迈过高高的门槛,冷冷扫了一眼门边敛首而立的远风,气势汹汹的直入正堂。“表叔啊,你怎么就突然去了呢。”“是啊弟弟,留下这份家业,你要我等如何是好呢……”刚刚还一脸挑衅之色的众人,忽然爆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哭声,夸张的挥舞着双手,面上却丝毫不见悲戚之色。面前的一幕映入远风深若寒潭的黑眸中,满满的只有漠然,不见丝毫感情。
一阵哭喊结束,几人迅速敛了神色起身道:“家主已然身故,而你又年幼,我们不想担个欺负少主的名声,可西宫家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就分了吧。”远风负手冷眼看向几人:“父亲尸骨未寒,众位叔叔兄长就说出这等话?!”“哼,我们好言相劝,你一个黄口小儿,不要不识抬举。”“试问那之后我们诸位又当如何自处?我看此事还是以后再议。管家,送客!”“你……”望着众人甩袖离去的背影,远风那骨节分明的右手将身旁名贵的木桌抵得吱吱作响,教人直觉是一声声依依呀呀的惨叫。
寒卿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躲在后院,堂前的吵闹声断断续续的穿刺而来,她只得蹲下身子,满面心疼的将因恐惧而濒临哭闹的小家伙们揽入怀中,轻声抚慰,不时抬起那因焦急忐忑而盈满泪水的眸子朝院墙外不安的张望。丝丝缕缕的每一声,都紧紧缠绕在她心上,嵌进血肉,直至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