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座石屋前,他这里什么都怪,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阳光碎碎的透过浓密的树荫,屋门噌噌几下被推开,一股与鹤之仪身上相同的味道散发而出,进入屋内,倒发现这里陈设整齐,瓶瓶罐罐摆满一室,还有几箩筐草药,长短不一的银针,匕首。
他示意师父将我放到一张木椅上,开始为我诊脉,只片刻工夫,他即已明了,站起来走到师父身旁,浅浅一勾唇道:“这病,说好治也好治,说不好治也不好治。我只需用几味药配成丸药,让她带在身边服用,不过此病不可根治,一旦情绪激动,气血不通便狂咳不止,只有丸药能暂时压制,常则性命危矣。我劝你让她留在我这儿,多学些医术,我可没心情天天给这毛孩子配药。”
“留在此?”师父闻言语调也高了三分,忙不迭走到鹤之仪身旁,“且不说那只与你形影不离的黑鹰,鹤兄一向精于暗器制毒之术,六岁小童,又是女孩儿,怕是不宜吧。”
“你怕的不是这个吧,我看这孩子胆量好得很嘛,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喊我鹤伯伯呢,啊?哈哈哈!”
“鹤兄,既然如此,你我都是明白人,此子颖悟绝伦,有些她不该碰的东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不想伤害到一个孩子。”终生为父,终生为父……我听不懂他们话中的弦外之音,无暇顾及师父此言是深思熟虑还是脱口而出,总之,我记下了,你许过我,终生为父。
“伤害?南宫易,你不是请我给她治病吗?何来伤害一说。”师父急躁的转身,白衣生风,面上微带怒意,我隐隐的感觉着他与鹤之仪间微妙的关系变化,但如今他们表露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我根本理不清头绪。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舒展开眉眼,又换上了那副一贯波澜不惊的从容:“易多有失礼,还望鹤兄见谅。不过留小徒在此也会给鹤兄徒增麻烦,不如让她受教于鹤兄门下,从习医术,将来也可以治病救人,易每次当亲自登门,也好与鹤兄叙叙旧。”
“哼,你还真是用心良苦,你南宫大人的赔礼,我鹤之仪可受不起啊。”他不阴不阳的冷笑一声,原本苍老的声音夹了几分尖锐,灰白的袍子被风微微吹起,仿佛有什么黑暗的力量隐匿其中,越发令人不寒而栗。他转过脸来,以一种饱含着侵略意味的眼神打量了我半晌,复又淡淡开口:“我倒是愿意和你赌一把,我鹤之仪这些本事,就传给你了。”
赌一把?我心中暗自不解,抬眸望尽他犹如暗夜丛林一般的深瞳中,心里就好似无端被人抽走了一块,他,永远让我没有安全感。尽管如此,在师父的注视下,我还是上前向他行礼道:“墨淩谢鹤伯伯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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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走后,鹤之仪先行为我配好了十粒丸药,待我病症稍缓,便按他所说,认真看着他是如何配制,而他也从旁为我讲解不少药理知识,其人医术高超,出神入化,有不少罹患重疾之人前来向他问诊,都能轻易化解。而这些求医之人,多半都似与他熟识。
一日在草堂下棋时,忽听得院中传来低语声,我蹑手蹑脚的趴在门沿上张望,竟是鹤之仪与师父二人一黑一白,负手而立。只听得鹤之仪蹙眉道:“你若频频出入我那里,难免引人注目,往后我来接她,自会掩人耳目。”
师父则半是忧心半是调笑道:“难得鹤兄你这么上心。”“哼,我说了,要赌一把。况且乐陵不是我久留之地,几月后就会北上。不过这孩子的心智的确异于常人,是个可造之材,你真没看错人。”言罢飘然而去,竟都是无声无息。唯余师父空自长叹,神色复杂。
数月来,医术,暗器,制毒,我都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他只道要多学些防身之术,知道怎么制毒,方能更好的解毒。一日,正当我研习他石屋中的医书时,他忽然对我说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北上了,你在我这儿也学得差不多了,嗯?”“多谢鹤伯伯的教导。”
“哼,你用不着谢我,小丫头,”他露出一个奇诡的笑容,面上的皱纹也在此时显得怪异不已,“再过几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就像是一个黑暗的预言,一步一步扼住呼吸,直至濒临绝境。
师父没有来接我,回去的一路上,我踏在那些干瘪松脆的断枝残叶上,听着自己脚下窸窸窣窣的声响微微出神,脑中鹤之仪那张可怕地笑脸总也挥之不去,好像正有一张巨网缓缓笼罩而下,我却连撒网的人都看不清楚。
心咚咚跳个不停,即便站在草堂外,胸腔里那团火热鲜红的火焰依旧不安的躁动着,若是以往,我一定会将心中的苦闷向师父一股脑儿的倾吐出来,可是这一次,心中却反复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他帮不了你,他帮不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师父,是我最亲近的人啊。“你忘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了吗,你忘了吗?”好乱,好可怕,泪水就在眼眶的某个角落里蓄势待发,一寸寸侵蚀着我的心志,却终是被心中那只手,生生拧紧了阀门。
我默念着:没事的,没事的,自欺欺人也好,优柔寡断也罢,我只想这一刻好好的,只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在玩捉迷藏的孩子,亲手蒙上双眼,可总仍不住偷偷拉开一角,瞄一瞄真实的世界。
刚站到门前,竟听得屋内一阵小童的撒娇:“爷爷,爷爷,再等一会儿,我求你了。”转而又是老者满是宠溺的叹息声:“唉,你这孩子,真是没办法,都是我把你给惯坏了。”师父温如柳絮的笑声回荡在祖孙二人的对话中,当日在府门口的回忆,如自天而降的黑色羽毛,纷纷扬扬的积压在心上。一口气堵在胸口,郁积难发,终化作一阵猛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