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之中,吴思一直觉得初秋的天气最是舒适。空气不会像红衰翠减、落叶飘零的深秋一样干燥,也不会像五、六月份满城风絮、丝雨绵绵的梅雨时节那样潮湿。气温既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穿一件长袖的T恤刚刚好。
吴思站在楼下,看向道路一旁的花园,那里种满了紫色的木槿花。十月初的时节,木槿花的花期已过,但是还是会有几多淡紫色的花朵不动声色、安静而又坦然的缀在枝头,亮亮的,小小的,轻轻地。
吴思微微抬起头,看到远方碧空如洗,云淡风轻。
身后传来讲话声,由远及近。吴思偏过头,看到一位身穿白色毛衣的女孩子。拉着她的应该是妈妈,不停地重复叮嘱,一一的询问她有没有忘记带什么。女孩子的父亲走在后面,手里握着行李箱的银白色拉杆,看着面前的女儿和妻子,不时地附和几句。
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是刚刚踏入大学校园的人吧,吴思想,她盯着女孩子瘦瘦小小的白色身影,仿佛可以想象到此刻她的眼睛里流露的神情,那里面应该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大概是包括了对离家的不舍、对未来生活的新奇和不安、对母亲唠叨的无奈和感动以及想要让家人放心的坚强和偏执吧。
深吸一口气,依稀可以闻到空气中木槿花的香味,似有若无。
吴思转过身,看到眼前“执手相看泪眼”的两个人,无语而不凝噎。一个利用自己美色残害妇孺的不速之客和一个被美色正残害着的妇孺,完全让人在这个离别的时刻嗅不出一丝伤感的味道。
王依女士拉着孙晓凡的手,一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样子,依然维持着半个小时前的姿势,絮絮叨叨的诉说着不舍之情。
吴思默默地转移自己的视线,不想承认面前这位对着别人家儿子传达母爱的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垂下眼睛,眼角的余光看到不远处的司机先生向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那哀凉的眼神明确的提醒着吴思现在凄凄惨惨的身境。吴思想,不愧是孙晓凡家的司机,行为举止简直和孙晓凡如出一辙。她忽略掉那两道寓意明确的视线,意外地发现司机的身后停着一辆体型略显庞大的黑色吉普车。吴思不明所以,不懂得上次那辆红色的宝马香车哪里又不招孙晓凡待见,这难道是要与他换女朋友的频率保持一致吗?
出发的路上,吴思严重谴责孙晓凡,并为他这种频繁更换的行为感到羞耻。
孙晓凡做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抚摸了一下自己下巴处并不存在的胡须,声称自己思虑周全、智慧过人,认为司机的安全和舒适就是自己的安全和舒适。他指着前方宽敞明亮的驾驶空间表示这种提升更适合假期归来后身材明显变得圆润的司机先生,更有利于司机先生伸展手脚和改善呼吸,这对外出乘车,特别是乘长途车的人来说,是质的保证。
吴思看着在孙晓凡发表完感想之后司机先生颤抖了一下的双手,真怕这个保证会顷刻间灰飞烟灭。
经过三十秒钟的顽强抵抗,孙晓凡还是在吴思凝视自己的双眼下败下阵来,只好实话实说:“因为......汤孜平说她需要一辆后备箱能够装下一头大象的车子。”
“汤孜平?她不是很早就告诉我她有人送她回学校?”
“......这个人就是我。”
“所以,你已经告诉了她这个假期你一直在我家?”
“冒着有损我千古清誉的危险。”
“那你可要受委屈了。”
“......啊!!!吴思你这个喜欢拎着别人上臂内侧皮肉的毛病再不改改,就真的嫁不出去了......啊!!!”
一个小时后,吴思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汤孜平会需要一辆后备箱能够装下一头大象的车子了。直觉告诉她,隐藏在层层叠叠、大大小小行李箱之后的汤孜平需要的不是后备箱,而应该是一个搬家公司。
孙晓凡:“你该不会对着家里人把我们学校描绘成了原始森林了吧?这些东西可以在我们学校买啊.......这个里面是什么?”
汤孜平:“我爱喝的牛奶,一箱。
孙晓凡:“......”
吴思:“不觉得自己还忘记带什么了吗?”
汤孜平:“啊?不可能吧,我爸妈轮番检查了好几遍哪。”
吴思:“连同父母一起带过来,你恰好可以在学校重建温馨家庭。”
汤孜平:“那倒不用,不方便我搜寻美颜才子。”
吴思:“你们家现在很空旷吧,说一句话是不是都有回音?”
汤孜平:“太夸张了......哎?你是不是在讽刺我?”
孙晓凡:“我觉得你想多了,很明显,她就是在讽刺你。”
汤孜平:“......”
半路上,汤孜平从背包里拿出零食,一个圆柱状的金属物小露一角,吴思和孙晓凡盯着上面苍劲有力的“杀虫剂”三个字,欲言又止。
汤孜平辩解:“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这真的不是我本人的意愿。”
吴思和孙晓凡把视线投向窗外的风景。
汤孜平:“这是若是放在我上高中那会儿,我早就半路上把这些东西都扔了.......你们别不相信啊,不要看我现在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其实我上高中那会儿是个标准的叛逆青少年。”
吴思和孙晓凡把头转过来,顺便补充一句:“大家闺秀这个词,用的不是很得体。”
汤孜平:“你们不知道,我爸妈从小就管着我,给我订下各种各样的规矩,让我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后来,我就忍不了了,跟他们吵架,逃课什么的是家常便饭。闹得最凶的时候,我曾经想趁着月黑风高偷偷离家出走......可是,我没有钱,也不知道家里银行卡的密码,又担心向他们套取密码的过程中被他们发现我的出逃计划。如果身无分文的出走,又怕自己被活活饿死......所以,一直没有真正的叛逆成功。”
吴思和孙晓凡向汤孜平投去同情的目光,为她那个还没有实施就夭折的计划,同时又很惊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改变眼前这个曾经的女流氓。
汤孜平说,其实不是自己突然就变得孝顺了,只是回想起每次他们打开家门看到自己回家的表情,就没有了拒绝的勇气。
后来的某一天,吴思偶然间在汤孜平的博客上看到一句话,才明白某些力量的伟大。可能它隐藏在你看不见的某个角落,也可能它看起来微小到毫不起眼,甚至有可能它披着令你厌烦的外衣,但是你不能否认,它确实存在,并且熠熠生辉。
上面写道:“该怎样形容那种表情呢?不是溢于言表的喜悦,不是喜眉笑目的欢乐,更不是喜形于色的激动,只是在眼角加深的皱纹里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温柔,轻轻的,暖暖的。”
在我们年幼弱小的年代,我们曾经那么想不顾一切的逃开周围的一切,奔向自由,奔向光明,自私的,冷漠的,无所畏惧的。可是,当时的我们太过软弱,力量渺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慢慢走进牢笼,面对自己恐惧的黑暗。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们慢慢地长大,慢慢变得成熟,终于,我们站在巨大的枝干上,挥动着丰满的羽翼蓄势待发。然而,突然有一天,我们蓦然回首,却发现原来那些所谓的枷锁和束缚早已深入骨髓,挣不开,逃不掉。
吴思后来回想起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应该算是整个大学时光里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光。对学校的环境不是很陌生,也不是很熟悉;和新交的朋友相处的既不是很遥远,也不是很亲密。每天的课时不多,学业也不繁重,还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在你周围活跃,等待着你的加入。总之,与周围一切保持的距离都刚刚好,不远不近,让人充满了幻想和期待。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吴思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杂志,正看到无聊之至、哈欠连连的时候,汤孜平从外面欢天喜地的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沓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纸。
“手里拿的什么?”
“我一上午涉猎的成果,各种社团的宣传海报,你想参加哪个?我可以给你参考。”
“哪个都不想参加。”
“参加社团意义重大,可以彰显你的能力、扩大你的交际范围、培养你的兴趣......”
“我的兴趣就是吃饭和睡觉,有这个社团吗?”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社团里会有学长啊,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学长。”
“所以,你有目标了?”
“嘿嘿......还是你了解我。我穿梭于各路大大小小的社团中间,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我不懈努力下,终于成功的找到一个帅哥云集的社团了。”
“什么社团?”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英语社团,怎么样,听名字是不是就很洋气?除了孙晓凡之外,赵涵、钱哲羽、李延都在此社团麾下,而且刚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也是一位帅哥。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我就......报名了。”
“应该不止这样吧,孙晓凡在的社团你也报名了?”
“......我刚刚听说孙晓凡在学生会,学生会啊,那可是传说中的学生会啊,岂是我等平凡小女子能够触及的?”
“抒情词用得太多了。”
“啊,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刚才一时冲动......帮你也报名了。”
“什么?!”
“淡定,淡定.......我还替你交了五十块钱的报名费,你不能恩将仇报。”(利诱)
“不需要。”
“陪我一起去啦,孤军奋战很寂寞啊,而且他们三个人明显跟你更熟悉啊。”(装可怜)
“不去。”
“知不知道我现在还很有义气的没有把孙晓凡假期的行踪散布出去?你该不会很想让别人知道吧?”(威胁)
“......”
(成功)
汤孜平告诉吴思,她从初中看第一本浪漫言情小说起,就一直认为学生会是个神圣的地方。在她的印象中,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世界里,永远生活着一排排英俊潇洒的富家子弟,每个人都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不食人间烟火。他们每天被不停变换却奢华至极的私家车接送,来无影去无踪。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永远都发生着或者将要发生一段浪漫感人的曲折爱情故事,总结起来大概就是:
两位帅气多金的学长同时爱上平凡的女主角,女主角身陷三角恋,并且隔三差五的与第一男主角斗嘴,伤心后跑去第二男主角那里寻求安慰。第一男主角误会、吃醋,第二男主角自愿退出,最后男女主角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又或者是一位帅气多金的学长爱上平凡的女主角,丝毫不顾一直围绕在他身边美丽多金的富家小姐,女主角同样身陷三角恋。富家小姐因爱生恨,设下重重陷阱,但是都被一一攻破。最后,男女主角依然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然而,事实总是残酷的。这就好比在一处古树参天、枝叶扶苏的森林,我们总希望朝雾重重后的模糊身影是一只步态倨傲、翩翩起舞的朱色凤鸟,等到我们走近一看,却发现原来是一只正在觅食的火鸡。
有一次圣诞节,汤孜平自告奋勇,拿起吴思桌子上孙晓凡的图书证,说要替她还回去,顺便一览学生会的风采。尽管吴思提醒她这个时候孙晓凡可能正在别处约会,汤孜平还是带着敬仰之情出发了。十分钟后,透过窗户的玻璃,汤孜平恰好看到一群戴着厚厚眼镜片、撅着屁股的学生会成员正在努力的擦着地板。
汤孜平捏了捏自己右上臂内侧,该处皮肉的神经末梢向她的大脑反馈结果:疼痛,真实。
然后,据说汤孜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耳朵边总会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