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至中旬,慕怀薇把长歌交给红袖,起身道了句:“各位尽兴。”便往偏厅去了。
这次宴会的规模算不得大,正厅中摆了九桌,座上都是如今各方势力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以及他们的亲眷,而两边的偏厅里各摆五桌,则是招待了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和云华城中的商行头子。
除去青楼酒旅和小本买卖,云华城中的大商行自由度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高。弘望街上的“千丝万缕”、“玩物”,朔方街上的“五谷杂粮”和“行舟”分别就是织造行、珍玩典藏行以及粮行、船行的总商行,整片大陆上的各分行定期向总行汇报工作,总行老板整合汇总后再报给慕府的管家慕裴清。这几家店是极有特色的,去过的人想必一世难以忘怀。
千丝万缕胜在装修。从牌匾到店中的展柜,均是由上好的布料织成,店中从蚕丝到麻布都精致无可挑剔,所有的布料按色泽分类裁剪成宽度适中的长条形,系在房梁下错杂的木架子上,垂在脑袋上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客人走进千丝万缕,便真的有千万条垂绦现于眼前,信手捉住最有眼缘的一条,扯下来交给店里的伙计,立刻就能听到最娴熟的介绍,满意了,便是量了身量,定了样式,做好了自有人送至府上。
玩物奇在收藏。它并不是一家只有有钱人才能进的古玩店。店面是迷宫的样子,进了门就是窄窄的一条走道,千回百转,走道两边是高不见顶的红木架子,架子上是大小不一的格子,格子里摆着形形色色的玩意儿,从脏兮兮的玻璃球、破旧的蟋蟀筒子到发着暗光的夜明珠,几乎没有价值的讲究。因为任何一样东西在特定的人眼里都有可能成为宝贝。
五谷杂粮做一门奇怪的生意——卖饭。卖的各式各样的谷米,珍贵的胭脂米,平常的粳米,云华的米,款冬的米,做成松软的米饭,客人来了,点一碗白饭,静静地吃。据说吃到的是史上最纯粹的甜的味道。
行舟更厉害了。偌大的店面里其他的没有,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质模型船。这家店是云华城的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老板不怕孩子们碰坏了昂贵的模型,反而让伙计们跟孩子讲航行的知识和趣事。
据说这四家店的创始人是慕家的始祖,如今已经成为外地人游览云华必去的地方,足见慕家对整个大陆上商贸控制之深。不是用霸道的方式来强制、垄断,而是花足了心思做出新意,五百多年来,任商业如何发展,只此一家。这是其他任何一股力量都无法企及的。
而其他的诸如茶行、盐行、铸金行,虽不设总行,名义上权力收归中央,实则也有绝大部分控制权是掌握在慕府主人手上。
陌路上潇水、澜水贯纵,河网密布,水路是通往各地最方便的交通方式,这样一来掌握了全大陆三分之二造船业的云华城主可谓是扼住了交通咽喉,而布匹、粮食、茶盐的经营权对统治集团来说更是至关重要,数百年前尚未形成如此形势时王权在握者就曾经深深地为此忧虑过,然而终究无力回天,如今新王元悠极具野心,虽自身处境也是如履薄冰,却始终放着一只眼睛在慕家。
新鲜力量的博弈。
慕怀薇向右面偏厅中各商行老板一一敬酒,尊重而又不失霸主之气地道一句:“以后还要继续辛苦各位了。”四大商行的老板首先站起来回敬,世代相传,他们对慕家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的。恐怕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像慕家主人一样,掌管所有贸易命脉,自然的如同呼吸。
王室自有他们的筹码,我慕家却毫不败于下风。
更何况元悠,你还有一个最难以解决的问题横亘眼前。如今新王上位不久,人们的心思未放在上面,也许还看不出眉目,但很快,这便会成为打破王权维系的终极利器,想必现在你也正在为此忧心不已吧。慕怀薇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浅笑。
另一边就是末海另一边来的使者,闭门造船是不可能足够强大的,只有慕家,唯一掌握了与外界联系的方法的家族,才会在这场博弈中胜出。
慕怀薇前往偏厅时,周楼越便起身离席了。殁晓向来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他又是不善言辞,来这一遭该做的事已经妥帖,不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本是杀手出身,气息隐匿,酒桌上又未说过话,或者可能是大家也不想去注意,他离得毫无压力。然而沈茗惜是一直注意着的。
沈茗惜见周楼越离去,心内便要去误解他是不是想和她单独说话,提前离了席在隐秘处等着她。这样期盼着,手中的筷子已经脱了出去。幕府的玉箸材质上乘,落在红木桌上清脆作响,一桌的人纷纷看向她。
陆辞见她衣裙溅上了油汁,便唤来一旁的慕府小丫头盈香带她去清理。沈茗惜面色微红,忙乘机起身道:“抱歉。”
慕府的庭院布置得十分精致,正厅前头为了视野开阔就只一条宽敞的大理石路,两旁略略种了些矮木,而左边则是一片人工湖,湖中的莲叶一直蔓延到湖心亭底下去了,乍一看竟然大的没有边际;右边也是浅浅一滩水,水上的石阶竟是往一片假山林子深处去了。
沈茗惜略微一想,顾不得身后的侍女,快步往右边去了。
疾步走了一段,始终未见那人踪影。盈香追上来沈茗惜才知道,石阶通往慕府深处的庭院,那边是慕家人的住处了,旁人是不许轻易过去的。她便愣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了。
盈香不知这位美得仙女似的花魁要做什么,也不敢多问,只好静静地立在她后头。隔了很久,沈茗惜才惨然一笑:“我见这边风景独秀,想来一探,见笑了。”喃喃的,不像是解释给侍女,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盈香心里头纳闷,主子们爱做什么便是什么,从来是不必与下人解释的,这一位的心思着实难猜。只好默不作声引着她去清理衣上已经不可能再干净的油渍。
回到厅门前,见陆辞立在大理石的路中央,沉静的目光从身上未作处理的污渍到失魂落魄的脸,最后一错不错地落在沈茗惜的眼里。他走过去执起她冰凉的手,轻声道:“也快散席了,你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我们便告辞吧。”
沈茗惜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牵肠挂肚,也许从来只有自己,山盟海誓,恐怕当时有口无心,不管怎样的绵绵情意,总是会烟消云散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