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锦妃求见。”朝恩快步的走至元悠身边,轻声的开口禀告。
正午稍过,东来殿中的甘松香就已被点燃,置在细长颈的托盘之上,点滴火光之间,正袅袅的升着灰黄的烟气,奇特的气味悄然散落在大殿之内,苦中带着些许的辛辣,有清凉感,是故能醒脑提神。
元悠躺在宽阔的木雕鹿首的座上,正闭着眼养神。近日星迟之事虽不是超出预料,不能动作的,但和大婚的事务碰在一起,再真正处理起来,仍是心虑极损。
**中从星迟而来的女人们,谅她们也没有胆量来求情,只会哭哭啼啼的,但在朝为官的那些星迟文人个个都写来死谏书,这是元悠没有想到的。法不能责众,然而若不对星迟做出雷霆手段,那又达不到杀鸡敬猴的效果。
“不见。”元悠没有睁眼,只是皱了皱眉的,语气到是听不出情绪来。
朝恩欠欠身表示知晓了,就要往殿外退时,却又被叫住了。
“朝恩,这是第几次了?”
“这锦妃已连续来了三天了,王上您都给拒了。”朝恩也是有点疑惑,所说外界都道这锦妃是极受宠的,不过近年来风气变了,宫中人是都知这锦妃向来和王上不太对付的,两个人是碰到一起就别扭,气氛就很是诡异,这锦妃也不是个媚上的,一年里头都见不到她来这东来殿几次,就连前不久被叫迁出潇泠殿都没见她来,这时候怎么来的这么勤了。
“那她怎么说?”元悠似乎是有了些兴致。
“听说您不见,娘娘她也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只是明天还会继续来,且都是在这个时辰。”
“她怎会不知。”元悠利落地坐起身来,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像是讽刺的,但又像是叹气了。
午后不理政事,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了。还记得以往,竹楼之上,清茶一壶,杯两盏,相对而坐。云淡风轻,还有垂柳依依,水波温柔的粼光点点,一直延伸开去,像是能展出一个天下的浩荡来。
而她那时,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仍会笑的很贴心。有时带着自制的糕点,有时铺纸研墨,随意写些不成章节的字句,有时日暖睡意浓,也曾一盏茶后便昏昏靠着他睡去。
黑发如缎,多少次就那样如天际星河流泄在他脚边,是能铺就满世的温柔繁华,他伸手抚摸着,真心诚意的有那么一刹,也想做一个能为妻画眉的平民夫君,然而。
早在最初的最初,他们就都有了自己的选择,如今走到这一步,都算是好看的了,是自作孽而已,决非天意弄人。
元悠坐靠在椅上,眼神飘忽着,像是看见了身后很远很远的记忆,突然的想起这些无用的事情来,但仍止不住似得微微发愣。
“那王上,这锦妃……”朝恩轻声细气的开口问道。
“不见。”元悠回答的简洁决断,却又是有余地的,他笑起来,竟像是孩童一般在赌气的表情。“她可曾见过王女?”
这把朝恩问住了,他日日在王跟前伺候,怎会管道**之事,“王上,老奴不知。”元悠也像是知道这问题有些不妥,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朝恩答声是,也不多想的,便走出殿去回话。
五月初的沁空,阳光已经是有些炽烈了,洋洋洒洒的铺满了山川大河,一下之间整个天下都明亮起来了。枝头丛低的娇嫩春花都星星点点娇懒的模样,扶桑花倒是开成火红的一片,热热闹闹的让人看了欢喜的,琼花雪白像是绣球一般一团一团的大朵绽放,其中有簇簇的生机,却又有贞静。
“娘娘请回吧,王上他已歇息下了。”朝恩微抬眼看看柳依云,闻雪在她身后撑着堇色丝帛制成的伞,伞柄上还拖下一串米珠穿成的流苏坠子,很是精致。伞遮了阳,阴影之下倒也没看出她的表情,“娘娘若是有急事就与老奴说了吧,老奴进去再禀明王上,这大太阳的天,也难为娘娘天天来。”
“娘娘这……”柳依云还没什么表示,倒是闻雪有些急了。这几日娘娘天天来东来殿,次次都没见着王上,说什么已歇下了,在议事呢,这还不是明摆着不愿见娘娘嘛,当初说的倒是好听,如今……
“闻雪。”柳依云轻轻地开口,止住了闻雪,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对着朝恩说道:“劳烦了。”之后伸手递过去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融与其中的金粉暗暗的发着光,柔和但却是坚毅的。
朝恩一愣,这一句不过是随口客气的,却是不曾想到这锦妃早已准备好了后招,他看看手中拿着的纸笺,总觉得有点烫手,但话又已说出了口,只得苦笑的道了声“娘娘慢走”,就持着纸条回了殿中。
“娘娘……”
“别问什么,闻雪。”柳依云攥了攥手,怎么会有汗水呢,细细密密的像是要一滴滴流到心口去了,她恍然的笑笑,定是这阳光太过烈了些。一路走来的这些风景,各色花朵,枝桠叠叠,檐下流淌过的光线,好似只有她一人站在阴影中。再往前,便是她住了好久,也曾以为会一直住到死去的潇泠殿,这样看上去,倒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何必这么急呢。柳依云轻声叹息。
东来殿中元悠慢慢的展开纸笺,朝恩看了有点心惊,这就像是怕弄折了纸似的,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内容,千万不要连带着遭殃。
冷金笺上还是熟悉的笔记,飘飘扬扬的像是羽化登仙的形态,只写着“旧时故地”几个字,无根无由,他突然害怕会抓不住她,又平白生出一股怒意,她竟敢如此……明知他不忍错过,这四字能让他不得不见。
月朗星稀。静谧无言的帝宫之中,就能听见四围水涛的流动之声,有着天地之中十分温厚的声色,平滑流畅的还硬是要拉出人的百千愁绪来。
这是元悠近些日子以来头一次,没有在东来殿中看折本听议事,走进百花园中,真有隔世之感,当年的喜悦都到哪去了呢?想起茜雨香片,他只能是无奈的笑笑,却并不后悔的。
行至尽头,有一扇月牙门,青玉砖砌成的微弯两个半弧相拼成的一个小门,元悠抬头向上看,“柳园”二字是苍劲有力的,笔锋尖利逼人,突然感叹道岁月悠悠呢,年少时的字迹竟是这样的吗?都忘了呢。
月初的月牙弯成一个爽朗的笑,银光洒下来,早就枯萎的柳树影子晃晃如同百鬼夜行,苍白的光芒裹住了池水,两层的小竹楼隐在暗中,元悠有点心慌。这个园子,似乎是在这夜里,向他这个人世间的王来讨债来的。
柳依云站在竹楼下,遥遥的望着他,像是透过无常的时光。
“多久没来了。”声音还是一般的妩媚清甜,最后一个音像太息般微微拖长,在这样的夜中却添杂了一些莫名的惆怅,一丝一丝的轻易能缠住他。
元悠不知如何开口。这样的问话是不对的,是不合礼节的,他应该呵斥,应该摆出为王上的威严,然后,“竟然变成了这样。”最后说出来的竟是这一句,他自己都惊讶,这样的怀念情绪是从何而来,本不需在意的……
“呵,王上也会惊讶吗?”柳依云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走向元悠,一身白衣白裙,真如鬼魅。“我看着它们变得枯萎,看着它们落满灰尘,看着那汤汤的时光是如何变化的,竹楼损坏了,我想央请你修缮,你不见我,枯柳看着太难过了,我想央请你移走,你不见我,如今,唉——你还是不见我。”
“只要再多一次!”元悠低吼道,“只要你再来求见一次,我便见了!可是你每次都是说不见就转头走,这是你本不在意,本无大事啊,我何苦……”
“你何苦?”柳依云轻笑出声,“不说了,是我不好,这些陈年旧事本不该再拿出来,只是见着你,就想抱怨。”
元悠呐呐无声。这是他们约好的方式,旧时故地,再扮平民的夫妻,只关心家长里短,不在乎礼节规矩的。上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了,大约,还是有着杨柳依依呢?可是不知为何是在眼下,她才传来这四个字。
“依云,为何不告知我母后让你迁出潇泠殿的事呢?”
“因为王女住进潇泠殿,不是在情在理么。”柳依云靠上前,帮元悠整整衣裳的领子,“如今谁在身边伺候穿衣?这领子都没理顺就放你出来了?”
“依云,我……”元悠说不出话来。那个说喜爱红衣的女子不是早就死在他心中了么,为什么再到跟前,他却哑口无言。
“不必说了。你我都有错,谁也不欠谁的。”柳依云突然踮脚转了个圈,裙边袖口飞旋,如同一大朵盛开的琼花,“你看,我一直都没喜欢过红色。”
“而你送的茜雨香片,是真的好苦,苦到我开始害怕你。”
“那为何今夜!”元悠心中不祥的预感噌噌的直蹦。
“大约是最后一次了吧。”柳依云突然伏跪在元悠的面前,磕一个实实在在的头,声音闷闷的传到元悠的心里,像是一把匕首狠狠穿刺,“王上,臣妾为星迟万民们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