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必应面色凝重地坐在床榻边,上官钰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
她肩上的伤口已经重新上过药,用更加专业的手法包扎过了。手里还攥着小半块没吃完的烧饼。
裘必应先是诊了半天脉,又用针扎了周楼越的几个穴位,本来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严重的伤势病痛差不多都见过了,习惯了不去问,不去好奇他们如何受的伤,可是眼下这个人情况却着实奇怪。
中的分明是离心毒,却又封住了心血通脉,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有人为了暂时阻住毒性入侵而为,可是也太过危险了。血气不流通人本就十分虚弱,若是一个不小心活血逆流,这条命定然是留不住了!
裘必应余光打量着一旁没什么表情的小姑娘,久无波澜的心中也不由得开始揣测。
傍晚时候上山队一来就跟他说了这个女孩在镇中杀人的事,他本已不欲救人,出来见到那个女孩竟然是这么小的年纪。行医者最是看淡生死但又最为重视生命,他看她眉间虽然流露出凌厉的杀气和凛然的冷漠,但在他这个年纪的大人眼中却只是一种稚气。
看这个男人的伤势就不难猜测,她所处的环境必然是极端危险而复杂,那么那些不该这个年纪的孩子所承担的东西,恐怕也是情势所迫。谁会相信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能够那样心狠手辣?
不自觉地想要去引导一个无知的生命。眼前若是少一些杀戮,自己也可以轻松地喝喝酒种种花,睡到日上三竿起吧?
上官钰见他看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反应,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隐隐有些着急。这个怪人该不会也医不好大叔的毒?
正当她紧紧捏住手的时候,裘必应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已经解开了他的封穴,一会儿去取一些护心清毒的药先吃着,在每日煎服金银花、甘草和绿豆,命算是先吊着了。不过离心毒的解药当中,又几味药引十分难寻,要等上一阵子。”
上官钰听他这么说,知道大叔有救,也没什么感谢的表示,反倒是人放松下来就有些困倦,揉了揉眼睛。
裘必应心里好笑,确认她这个样子看上去就是一个无害的小女孩,就让她在周楼越旁边的榻上歇着,自己晃晃悠悠出去了。
离心毒主要是以毒攻心,以甘松、玄参、地骨皮、草河车护心便能抵抗毒性对心脏的侵蚀,减慢毒发,促进新血循环,但要想将流遍周身的血液之中的毒清掉,恐怕非要三灵还魂汤不可。
这可麻烦了。裘必应一边在药庐里翻找古籍,一边忍不住觉得麻烦。既然碰了病体,那就不能不医治,他虽然对什么医仙的名头不在意,但自己却是有着不可撼摇的原则的。可是三灵还魂汤,那可就要到溪隐灵涧的地盘上去了。
想到溪隐灵涧,另一件棘手事情也摆在面前。
前一夜有个红衣白蛇女人上山来问他千合毒何解?那女人身法极其轻敏,内力深而不露,更别提那天人之姿,他虽然常年待在山上,接触的江湖名人却不少,一下子便猜到这人便是溪隐灵涧的奇女苏曼。
千和毒何解?此毒需要日积月累的服食方见端倪,问她时间,已然是入骨之毒,除了那传闻中的换血之法外,他也不知何解。只答应从先人所记当中寻找可行之道,过一段时日再作答复。
苏曼显然是不想有人发现自己的行踪,暗夜中来,离去匆匆。
裘必应见她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言辞眉目间也能捕捉到一丝焦虑,猜到几分,但也懒得深究。
别人的伤心,与自己到底是毫不相干的。能救便救,救不了他也绝不会有负担。人各有命罢了。况且谁有能说谁是无辜?
隔天上官钰醒来时天已大亮。浩然日光将半隐在林间的小院照了个通透,五月的天已是微热,太仙峰上的杏花却丝毫不败,虽说上山气温偏低,这样的景致未免也太过异常。
上官钰向来是睡不深的,作为杀手常年积累的惯性让她即使是休息时也保有相当的警惕,然而昨夜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着实睡了一场好觉。
肚子饿了想着该和那个怪人讨些吃的,推开右侧的竹门却没看见人,四下里找最后在院子另一边的小破草庐里找着了。
裘必应昨夜翻书翻得累了,就近找了一把椅子靠进去便睡了,现下被毫不客气地踢醒人还是有些迷糊。睁开眼便看见一只穿着长靴的小腿又一次落到自己腿上,他没好气地骂道:“踢什么踢?让你睡个好觉又不是给你养足了力气踢我来的!”
上官钰不踢了,皱着眉头看着他。
裘必应打着哈欠起身,随口说:“昨天上的药里面加了一点川乌,对身体没害的。”
上官钰听后也不在意,她看着地上堆的乱七八糟的书,沉着脸问道:“怪人,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救大叔?”
裘必应恼了。先不去计较那一声“怪人”叫的是谁,他行医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当面质疑过他的医术。所有人都是巴巴的讨好着他等他施以援手,他尽管是爱救不救那也没人置以微词,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敢说这样的话,太可气了。但是他没去争辩,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啊,我救不了,你还是赶紧把人办下山,免得耽误了。”
上官钰一听便不说话了,阴测测地盯着他,裘必应也不怕她,虽然给她盯的有些发毛,他还是忽略过去了。他存心想看看这个阎王一样的小姑娘会作何反应,不料过了大半天只听到她平静地说了一句:“我饿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啊。裘必应看着上山队给自己送的肉干被吃的一点不剩,那点脾气是一点都起不来。
上官钰吃完了还记得要付钱,从兜里摸出花止给的锦囊,掏出银子来施舍一般地递到那个可怜巴巴的男人面前。
裘必应没接,他认真说道:“听好了,要救你大叔,必须找齐松蛇皮、西林虎骨和云影草。这些药材都极为难得,市面上没得卖不说,还只有在溪隐灵涧才能找得到。”
“那就去溪隐灵涧。”
“你以为溪隐灵涧是这么好闯的吗?那里不仅珍奇野兽多,灵隐族人更是极端爱护自己的家园,他们如果不愿意给,那恐怕只有王族军队去要才行了。”
上官钰不说话了,她也知道那些隐族人十分厉害,他们善于与自然沟通,了解大地山河的走势和植物动物的生长习性,杰出的隐族人甚至拥有控制动物的奇异能力。溪隐灵涧是他们在日照大陆上最后的聚居地,他们及其热爱那个地方,容不得异族人的侵犯。这也是诛影没能深入其中的原因。
裘必应也觉得无奈,像这种知道解法却寻不到药材的情况确实很少遇到,他想了想,安慰道:“再等几天吧,我知道一个人,她或许有办法。”
云华主城外的七尺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向着潇水的方向疾驰。慕长歌坐在马车中,回想着哥哥跟她说的话。
“长歌,我问你,你是真心想去殁晓?”
“是啊哥哥,你会告诉我殁晓在那儿吗?”
“莫亭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不管他是谁,他是我的大黑!我……我喜欢他!”
“不后悔?”
“不后悔!”
哥哥问过她这些,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很是苦恼的样子。她很少看见他这样子,印象里的哥哥无论何时都沉着镇静,她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是当他告诉她要送她去殁晓的时候,开心的心情便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除了驾车的那个人,车上还有两个人,他们都是花止从各地的诛影分支里紧急调过来的,现下人手十分紧张,过一阵子恐怕大批的诛影秘密成员都要离开所守地调至云华,周楼越不在,她便要负起所有调度的责任来。
可是长歌并不知道,她以为这些人只是哥哥派来送她去殁晓的,她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却不愿意深入去想。只是车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搭理她,这让她有些气闷。
上一次大黑带她沿潇水而下走苍术九岳那条路,这一次却是要直接渡过潇水横穿款冬。七尺道两旁有浅浅的水滩,苇蒿都正是拔节的时候。蒿间飞着一些蜻蜓,茂盛的蒿草向着天空舒展着身子,偶尔伸到道路上来也碍不到马车通行。
感觉到马车飞快的速度,慕长歌的心情不禁也好了起来,就连车上那两个正襟危坐的黑衣木头人板着脸不理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气了。
很快就可以见到大黑了。他说过殁晓放眼望去都是冰天雪地,是云华再也见不到的景象,她真的很想看看,是不是很美很壮观。然而真正想看的,也只是那茫茫一片白雪之中的一个大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