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岚胭河畔,云华城中,一座美轮美奂的高阁静静伫立。
如同一只华丽的孔雀,不遗余力地向天空张开了全部的羽翼。临河的层叠飞檐上,精致的铜铃迎风而动,奏成动人的乐声,并且带着丝丝缕缕奇异的,蛊惑的力量。
这就是在整片大陆上都享有盛名的青楼之冠——晏海华庭。
这一日,云华城中所有的富家子弟大半都集中在这平日里本就最繁华的弘望街上,那些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们伸长了脖子也不知见着了什么,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风度,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在晏海华庭之中占得一席之地,然而就连云华第一布商万家二公子都只能屈居朱漆大门边上的位置,更别提那些身家次之的公子哥儿们了。
你争我抢,倒不为别的,只因今儿个是晏海华庭的花魁沈茗惜,正式挂牌的日子。
从临街的大门进入的只是晏海华庭的前厅,这里装饰与一般的高级酒肆无异,待要绕过厅中摆放有致的水曲柳木桌之后正对大门的一扇白玉绘花屏风,才算是真正踏上通往梦幻之地的芳草之路。只是这原本该对所有愿意解囊的男人敞开的路口今日却是被一对煞气凛然的大汉把住了。
一段裹住前厅后墙的朱漆围栏,栏下便是清池红莲,池上一条堪堪可容二人比肩的小道,隐约可见对岸繁茂花木掩映楼阁飞宇。除去晏海华庭的老板花止所在的正厅“莫停留”,其余几座风格一致但细节之处又韵致有别的红楼分别是“雁声来”,“夜未央”“恨相思”,“怜韶光”,而今雁声来张灯结彩,大红绸子高挂,一派喜气。
外头的人挤破了头,里面其实却只有两个人。
莫停留里纱幔翻飞,檀木桌前一青一玄相对而坐。黑衣男子剑眉星目,面如刀削,他直背挺腰,手中握剑,漆黑的眼眸中透着毋庸置疑的冷冽与坚毅;青衣的那一个则面庞柔和,气质如玉,一手执扇,一手握杯,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要说他俩这般对坐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却依然不见任何动静,花止不急也不恼,只是不时地帮他们添茶换茶,也不说别的话。
看来今晚的赢家,将在这二人中出现了。
而另一边,雁声来的雕花木窗已被打开。
晏海华庭前厅临街,后院则是临着岚胭河,岚胭河是潇水的分支,河水清澈可人,河的另一边是朴素的民居群落,与晏海华庭的奢丽对比鲜明,河边石阶旁偶尔停靠的乌篷船烘托出一派水乡韵致。
沈茗惜懒懒的倚在临窗的木椅上,呆呆地望着窗下的景致出神。她本就生得柳眉杏目,玉面桃腮,青丝柔顺,腰纤肢长,稍施粉黛,便是顾盼生姿,流光溢彩。而此时她却愁容满面,一脸艳色脂粉都遮不住的苍白。
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寻常少女的出阁之日于她而言不亚于一场浩劫。“云华第一美人”的桂冠她已戴了一年有余,如今却不知自己将要被交到怎样的人手中。
人人等着争这一夜,被欲望迷惑了双眼的那些男人却不知,她已并非完璧。
不知那个人,是否如约到来,又是否能在今夜,在这弥漫着凶险气息的迷局中,救她出来。
莫停留中,沉默的对峙已被打破。青衣男子拱手:“在下陆辞,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周楼越。”
“看周兄衣着气质,似乎不是云华人,倒像是自潇水另一边而来,周兄可是款冬人?”陆辞语气温和,浅笑不动。
“殁晓。”
周楼越并不详说,似是极吝惜言辞的模样,然而“殁晓”二字一出,陆辞与花止俱是一惊,而转念即息,丝毫不露。
殁晓地处日照大陆西南边陲,说是这块大陆的一部分,却未曾听闻有人到达过那里。从云华向西,横渡潇水,便是大陆的矿材中枢款冬,依靠沉水之森外围的木植与地下矿藏,款冬的木、工业十分发达,然而沉水之森另一边的世界,世人不得而知。只隐隐有传闻说那里驻扎着一个可怖的的暗杀组织,它隶属于王室,在暗中清理掉这片大陆上所有的不安因子。
陆辞略作沉吟,即刻对花止道:“我望与周兄私下协商,花老板可否稍作回避?”
花止心中飞速盘算,以她混迹风月场多年的心思不难猜到,这周楼越今日怕是难以实现一年前许下的诺言,如愿带走沈茗惜了。她极具风韵地略施一礼,盈盈退去。
花止一走,陆辞便不再拖泥带水:“诛影被歼,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你带着她,又能逃往何处?”
周楼越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温文男子,见他眼中神色已是志在必得,竟是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不由露出些微震惊之色:“你是什么人?”
陆辞再次自报家门:“在下新正御使陆辞。”
周楼越沉默片刻,才勉强说道:“新正御史来逛窑子,传出去怕是于仕途有误啊。”
陆辞笑笑:“不知副统是否记得欠在下那一个人情?”不等回答,又道:“你若不插手此事,我自会保全沈茗惜。”
“吱呀——”门应声而开,沈茗惜回首,见来者着一身藕色百合纱裙,外罩一件水蓝对襟丝绸短衫,腰间佩戴翠玉、五彩流苏,乌发在脑后松松绾成一髻,又留出两束垂在两侧,一对弯黛眉下双目含烟,愁戚暗藏,双颊圆润,朱唇饱满,煞是柔婉可人。
“夙暖姐姐。”沈茗惜轻唤一声,复又闷闷不乐地垂下头去。
魏夙暖见她失了往日的欢畅劲头,知她心中郁结,不由更生出几分怜惜,也不说话,只安静地陪坐一边。
晏海华庭中的歌伶妓子,都是从小买了来,每天按照规定饮食休息,进行才艺、形态训练,魏夙暖七岁被卖到晏海华庭,十五年间见惯了歌舞升平淫乐荒唐,心已近乎止水。云华的大牌妓馆没有赎身一说,只有妓女满了三十便要遣散的规矩。然而离开又如何?单薄的遣散费不够过活,又没有其他的营生,运气好的能嫁作人妇,大多还是继续走老路子,直至人老珠黄,走投无路。
沈茗惜这样的,魏夙暖从未见过。晏海华庭中的女子到了十五六岁,尽是练得了一身娇媚功夫,饶是不以身接客,也有的是法子叫那些男人们骨肉尽酥。有些污浊,如若从小浸淫,习惯了便也没什么,而沈茗惜,偏偏半道上带着一身清白不染踏入这样的肮脏之地,魏夙暖不免可惜,生出亲近之心,却也清楚这个女孩子终究还是要折在这里的。
时隔一年,果真到了她的挂牌之日,魏夙暖忍不住要伤悲哀叹。
心思百转千回之间,房门再次被推开。只听娇滴滴一声:“哎呀,魏姐姐也在?”但见施施然进来一个粉衣褶裙女子,周身缠缀云纹缎带,飞云斜髻,眉眼上挑,尽显飞扬之姿,正是与沈茗惜齐名的红牌——高瑾妗。见屋内两人抬眼看她,高瑾妗继续说道:“我道沈妹妹定是心中忐忑,想是过来作陪为好,魏姐姐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高瑾妗素日里是个不好相与的,晏海华庭中鲜有人与她交好,她这一出现,两个人都有些惊奇,但沈茗惜此刻担心牵挂都在别的事上,也懒得去想究她是为了个什么目的,只顾低头绞着纤指。倒是魏夙暖忍不住问了句:“高妹妹今日怎么得了空过来这里?”
高瑾妗也不客气,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理了理裙裾才神秘一笑道:“沈妹妹出阁,我怎能不关照一下?刚刚夜笙悄悄告诉我,她见到下面的那个男子了!”
沈茗惜一惊之下立刻抬头,急忙问道:“他什么样?”
高瑾妗掩嘴轻笑,斜着眼睛看她:“哟,妹妹这是思嫁心切呀!”
这一句话出来,沈茗惜倒还没什么,魏夙暖听了实在不快,妓女还偏说什么“思嫁”、“出阁”!即刻不悦地说:“别卖关子了,知道什么便说!”
高瑾妗身为晏海华庭的头牌,自是高傲无比,魏夙暖虽然年纪较长,这样说话还是让她怒气乍起,但转念之间又生生克制下去,假装不在意地笑道:“说是不像云华人,文质彬彬,相貌清和,倒像是从星迟来,看来妹妹的美貌名声已经传得远了!”
沈茗惜一听之下顿时失了色,面色惨白地呆坐着,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