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沈茗惜未在慕府久留,只因着花止让她来,说好歹是个消息,但她心下不肯定倒有些惴惴然,好在城主并没为难。出了慕府,进了马车,便回晏海华庭去了。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檐上系着的铜铃传声入风,微微柔和的声音飘荡在云华主城的上空,不急不缓清灵韵律,显出一派平和。沈茗惜放下帘子,托着脸,雪白手腕间一抹青绿的水光,神色显得落寞。
想起宴会上的周楼越,全没了那般誓言时的柔情,眉目之间都似是见着陌生人,生硬而抗拒。还有自己那自作多情,想来可笑。却真可怜。
马车行的不快,在整齐光洁的青石板大街上很是稳当,路上多是行人,小商小贩们沿街边叫卖,热热闹闹又挺有序,拐过前面的街角,便是云华有名的弘望大街。
青芜打起窗上竹帘,“姑娘,前头便是千丝万缕那店,可要进去瞅瞅,有什么新鲜物什?”沈茗惜回过神来,看着她一笑,“你个丫头,明是自个想去瞧新鲜,非拉上我。”说完却是吩咐车夫停在店门前。
店内的布,丝,绸,缎一一分布整齐的向下垂着,多是些嫩黄草绿霞紫等明艳颜色,衬着这天气,也是风景。青芜进去挑的起兴,沈茗惜没什么心思,只进店里随意看看。
走至窗前,拨弄了下上好的茜纱帘,因着朦胧的微红,突然想起陆辞离去时留下的白玉,这几日也试着编了个玉绦花样,却都不尽人意,沈茗惜道今日既来了,不如便选个入眼的丝线回去。
当下央店内伙计取出丝线她看。一片片木板排的整齐,每片木板上抠出圆润的五个圆,中间系着各样丝线,色系分明,伙计麻利的取来赤色系的木板,呈给沈茗惜。
见沈茗惜挑挑看看也不做声,伙计便殷勤的问了:"不知姑娘要这丝线何用?是绣帕子,还是缝鞋面?"
“倒不是那些,不过编个坠白玉的丝绦罢了。”
伙计听了,捡出一股线,托掌上与沈茗惜看:“这是刚从海外边来的新鲜货,热手的玩意儿,您瞧瞧这色泽,这韧度,不全是丝,编的绦便挂的久,不易坏的。”
沈茗惜拿起看了看,色泽是好,不是全赤,是很正的石榴红,泛着微紫,确实不错,她觉得能够试试也是好的,便也不多问,付了银子便买下。
屋外花似锦,一派子生机,到了自己屋内沈茗惜反而觉得冷清,本就不太与其他人来往,况因那天宴会闹的揪心,再加陆辞匆忙的离开,最近很是倦怠懒散,除了有时被花妈妈拉出去弹几曲助兴,陪人喝茶聊天,便只窝在屋内,一个人很是无趣。虽说去了春会,但到底是心不在焉。
今日却想着去楼下花园子里逛逛,走那雨中曾与陆辞携手漫步过的小连廊,见着湖中的彩锦悠然的划来划去,歌姬练习古琴长笛的声音荡开很远,沈茗惜一笑。
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了谁便不能活的。
顺着水上连廊走至湖中小亭,见着魏夙暖正心不在焉的在那独自摆棋对战,沈茗惜也不客套,便于对面坐下,掖掖袖把棋盘上的子一一收了。
魏夙暖抬头,见是沈茗惜有些意外道:“妹妹好雅性,许久不见妹妹出来花园玩了呢,这边风景也不错,想来心情该好些了吧?”
“好多了,劳烦姐姐记挂。见姐姐一个人玩儿也着实无趣,不如,妹妹献丑来与姐姐下一盘?”沈茗惜执黑先行。
“什么献丑只当是诓我,每次与你下棋都是输多赢少,这次不论输赢,你都得来与我一快用饭。”魏夙暖置下一白,“今日新蒸的百果糕,妹妹定要尝尝。”
沈茗惜点点头。
旁晚时分,与魏夙暖一同用过饭,沈茗惜仍留了一会儿,向她讨教编玉绦的式样,魏夙暖也不嫌烦,倒是用心的示范给她看。这时外面的丫鬟却来请魏夙暖,沈茗惜心下了然,是来了客,便告辞回了。
回至幽茗居,先一一地把灯点上,黑暗一点点的像是被驱逐了,瞥见桌岸上一本摊开的书,是陆辞随手翻过的,沈茗惜想了想,仍是放了书签,合上后塞回书架。不知他何时再回。这云华离那王城可近呢?路途可艰难?沈茗惜脑海中浮现了这许多问题,又是一阵心神不宁,喝了些凉茶,清了清烦躁之情,便开始着手编玉绦的事。
沈茗惜把灯移的更靠近她,取出新买的线,素手衬红丝,轻拢慢捻,何时穿何时结,下手不快,慢慢地编织,如同织梦。火光影影绰绰,幽暗的影子照出沈茗惜的侧脸,专注认真的表情下,动作依然一丝不苟,然而她却恍惚,似坠梦中。
殁晓天寒,大雪似乎是下了几百几千年都没有停歇,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从天到地,连着她的狐裘一样,单调,却宏大。周楼越的出现带来她生命中第一抹异色,好像从此也再抹不去。黑色的装束一如诛影组织的其他人员,好似做这一行便就只能穿黑色,周楼越只说“夜行者,当远离白日”。那一年沈茗惜七岁。
是周楼越告诉她她的父母双亡,她一惊一怔之下只是哭不出,从此郁结一气,再难疏通。周楼越让她跟他走,沈茗惜便跟他。住在周家,她夜里时常梦魇,惊醒时下床推开窗,便见周楼越在庭中习武。黑发尖上甩落得汗水,映着月光晶莹透亮,照到她的心中,点点滴滴都渗透进去。
沈茗惜不明白为什么历来只出军师文人的周家,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每夜每夜都在默默拼命练武,她也每夜每夜,都在窗前静静观望,却从不说,从不问。
想来好时光都是少而又少的吧,夜阑梦醒,卧听云华城中铃与风,雨打楼檐,始终想的是还在殁晓时,与周楼越抵足而眠,她悠悠转醒,雪无声的落下,飞了又飞,才肯安静的睡在屋上,树间。
“我会保护你。”周楼越说。
然后沈茗惜就记得的不多了。一年前周楼越一人单骑护着沈茗惜出殁晓,路上太累,夜夜不能睡,怕一睡便再也起不了,她偏要陪着周楼越,犟着要他睡,周楼越什么也没说,一掌就拍晕了她。
十数天的奔波,本就气郁的沈茗惜很难支撑,陷入昏迷。期间模模糊糊醒过几次,她却都记不清了,弓箭梭梭的破空声,催促马的叫喝声,有血的腥气弥漫在路上的每寸土地,她复又昏昏睡去。
“一年之后再来接你。”
沈茗惜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仍能无比确认周楼越对她的这句承诺。她没有睁眼,没有看到他的模样,也许是不愿看,不忍心看。三天后她转醒,空气中还有厚厚的血腥味。
她不断干呕,却仍是哭不出。那一年沈茗惜十五岁。命运至于她,未免苛刻。
火光晃晃悠悠,扑闪一下竟灭了。沈茗惜这才蓦然发觉,夜很深了。起身剪了灯影里焦黑的棉线,见手中玉绦竟已编的差不多,结结相扣,带带相交,暗红掩紫,倒是精致。取了白玉佩来比划,长度也够了,颜色也配,当下便穿上,不再改了。
心有千千结欲解,手上倒是编了一个又一个新结。
沈茗惜下意识的笑了笑,这个表情于她竟不是为了表达欣喜了。收起了白玉绦环,却是毫无睡意,随手取了一本书,却是些诗词,浅吟低唱的字里行间更触她心头的那根倒刺,一时之间竟是气呼不畅,她连忙放下书。几个深呼吸之间,已有缓解,望向窗外,晏海华庭依然是灯火通明,舞乐升平。
纸醉金迷间会不会更容易快活?沈茗惜兀的冒出这个念头。本来陆辞的出现算是给她一个慰藉,给她一点来自与陌生外界的依靠,纵然不是真心实意,但至少他的行为言语处处为她,并无丝毫伤害,他翩翩风度,是如玉君子,一抹微笑总是熨帖她的心,有个人陪伴着,总是好的。
而今,沈茗惜低敛眉眼,是真累了。四围皆迷茫,她无法可施也逃离不出,却又不甘沉迷,她站在边缘上,似乎与所有人都有着或深或浅的隔膜,然而她始终懦弱,无法去指责周楼越为什么不守当年誓言,同样也不敢在陆辞要回时,问一句“可能带我一起走?”
沈茗惜在桌上铺展开洁白的纸张,是上好的陈年玉兰宣。她从七岁跟着周楼越,便也跟他一同读书练字,只是许久不曾写,因练字时一味的临摹周楼越的字,写出的一笔一划全无女子的柔和,是字字尖锐,受过几次有意无意的取笑便很久没动过笔,只是今日思绪杂乱,却是非吐不快。
只是握笔悬纸上,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千万愁绪堵在胸臆,一个个又都不能发。
垂着的笔尖上一滴墨悄然坠下,晕出深深浅浅的黑。沈茗惜仍是默默发愣,不知还在想些什么。
就着那团碍眼的黑色墨迹旁,沈茗惜突然下笔了,笔尖流转极快,似有杀意凌然,字如其人,在她这竟似玩笑。
何当共剪西窗烛。
沈茗惜收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