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李莫看着时间出发。原本想叫上汤姆一起去，但他和拉维尼今天要去演员工会参加培训，早早出门了。
美国演员工会为了培训演职人员，经常举办各类讲座、沙龙，提升他们的专业能力，工会创办的美国电影学校请得都是好莱坞的影视艺术家或者知名演员来讲课，达到标准者还授予硕士学位，服务相当周到。不过，这些都不是免费的。
李莫住的地方离梅尔罗斯大街并不远，坐公交不用转车，半小时即到，但到公交站台却需要步行十多分钟。前几天才去过一次，算是熟门熟路了。走在路上，他觉得全身都轻了几斤，连路边摆摊卖墨西哥烤肠的拉丁裔女人，也比以前漂亮多了。
站在咖啡门口，再三确认了这里是AAA咖啡之后，才移步入内。其实他还在外面转了会，看准了时间才来。美国不喜欢太早到，更不喜欢迟到，早两三分钟最好。但李莫是被动赴约，如果提早前来，显得太焦急，会轻易被人看破底牌，等会讲条件太被动，这也算是一种谈判的策略吧。
咖啡店是一栋蓝色调的欧式小屋，门口树立着一座硕大的风车，红色的扇叶在缓缓的转动着，传递出一种异域风情。进门墙上挂着是一个巨大的提琴，琴弦上吊着几只咖啡杯。门侧墙壁上有一幅抽象画，画着两个身着黑色条纹长着马尾的男女，背景是很简单的黑白相间条纹，透出欧式生活的恬淡与悠闲。一眼扫去，喝咖啡的人不算多，侍应迎上来，李莫一问西恩－费勒，竟然还没来。西恩－费勒就是昨天打电话约他的人，自称是汤姆叔叔电影公司总经理。
李莫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告知侍应他要等的人，然后要了杯卡布奇诺。一杯喝了近半，人还没有踪影，一看墙上的艺术挂钟，己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十分钟不算长，却足以给人留下坏印象。李莫只能安慰自己，也许堵车。
正踌躇着，却见侍应带着两个男人朝他走来。为首那人是个中年人，个头不高，挺着大肚子，走动时，象一个球在滚动。他的年纪看着象四十，又象五十，还象六十，有些老美的年纪真是哥德巴赫猜想，很难用眼睛估计出来。后面那人年纪稍轻，身材高大威猛，身高约摸有6英尺3英寸(190cm)，象头小豹子一样彪悍，但前额己秃，是只秃额的小豹子。
两人来到他桌前停住，李莫猜他们是要等的人，站起来，伸手出来，想握个手寒喧一下。但那胖子好象没看到，根本没有伸手的意思。正尴尬间后面那个高大白人男子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你是李吧，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们是汤姆叔叔电影公司的，我是西恩－费勒，这是的我老板德约克·罗斯先生。”
那胖子看了李莫一眼，道：“东方小子，你很幸运，西恩觉得你的剧本有点意思，也只是有点意思而己，我们只能出价六千美金，要价太高的话，我们就放弃。西恩，你和他好好谈谈，我看到一个好久没见的老朋友了，我得去打个招呼。”他丢下几句话，自顾走了。
这个价格离他的心理价差太远。亏他昨晚还自以为是地想了很多谈判的技艺，可人家根本不鸟你，这下白费脑子全用不上了。
汤姆的这个叔叔气势可真足啊，他们刚才的迟到，很难说不是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话事的人都走了，还谈个屁。要不是刚刚西恩替他解了围，让李莫有些好感，他都想直接走人。李莫需要钱不错，但也不会贱到这个程度，人家眼里根本没你，还倒贴上去吗？何况，他知道这部剧本的含金量，还有时间等待识货人来掏。
西恩叫了杯咖啡,坐下来开口道：“你没有纪纪人？”
李莫道：“我们先初步接触，如果谈妥了，再让经纪人来签约。”其实他自己来，就是想省点经纪费用。
西恩点点头，道：“你的剧本绝不止这个价，假如是我一定不会卖。”他的话让李莫差点把嘴里的咖啡都喷了出来，这话谁来说都不稀奇，唯独他说出来非常稀奇。老板都发了话，他竟然胳膊肘往外拐，来拆自家老板的台。这玩的是三十六计哪一出，红白脸可不是这样唱法。
李莫抬头绕有趣味地看着这个“反骨仔”。西恩瞄了瞄他的老板，德约克－罗斯正在与另一桌的一个老人谈笑着，道：“这部剧本是一个编剧协会的朋友推荐给我的，我认真读了好几遍，很有创意。我把它定义为《凡夫俗子》加《驱魔人》，一股诡异、幽深的不寒而栗加上信任与爱，这个创意在好莱坞可从来没有。我相信，如果拍出来，肯定能够震惊好莱坞。自《平安夜，杀人夜》以来，这类型的电影，除了《沉默羔羊》有点意思，几乎没有精品。前两年大卖的《鬼娃回魂》系列也只是单纯的悬疑，和这部剧本比起来太肤浅。我看得出来，你对这部剧本期望很高。”
1984年的《平安夜，杀人夜》，描述一名精神病男子化装成圣诞老人在公路上洗劫，并以残酷的手法杀死了车主夫妇。手法相当血腥残暴，它戳破无数孩童的美好想像，让他们不再满心喜悦期待圣诞老人的到来，而是躲在被子里祈祷圣诞老人不会挑上自己。电影上映了，许多美国母亲走上街头向电影公司抗议；影评人在电视上大声念出制作人与导演的名字，然后加一句“可耻”。电影公司不得不将电影下画，但美国社会仍不满意，将矛头指向整个恐怖电影，致使这类电影产量锐减。
李莫手中的汤匙搅动着咖啡，道：“我很需要钱，但六千美金是决不会卖的，如果你们坚持这个价格，那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了，我不相信好莱坞的制片人眼睛都让鹰给啄了。”
西恩有些遗憾道：“昨天我向罗斯先生建议，别管用什么代价，先拿到手再计较，当时他答应了。可是今天却改了主意，我非常想不通。”其实他不是想不通，只是大约猜到了没说出来。亚裔在好莱坞难有容身之地，德约克－罗斯一看是个有色人种，美国人的高傲心理发作，哪里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给高价。
李莫眼睛也不瞎，从刚才的情形也揣摩点出来。西恩继续道：“电影公司的事，由罗斯先生作主，我只能说抱歉。”李莫不好在他面前评价他的老板。价格谈不拢，李莫认为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这时候，西恩的手机响了，也许说移动电话更准确点。西恩朝他笑笑，接通后走到一边去听电话。李莫听到他喊“Mom”，是他的母亲打来的。李莫正想着怎么告辞，德约克·罗斯那个大肚子来了，道：“东方小子，是不是可以签合约了？”他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好象是来施恩的，让李莫看着就来气。
李莫伸出三个手指，道：“我认为我的剧本值30万美元。”当然，他并不是要卖这么多，对方落地还钱，还得太狠了，李莫也漫天要价，谈不成也恶心恶心他。在潜意识里，他己经把和这个大肚子合作的可能性排除了。
德约克·罗斯呵呵笑起来，在李莫看来，他的笑容和热心帮助他办证的托马斯没有区别。罗斯道：“我再加一千，让你多赚一千美元吧，总共七千美元，加起来可是半年的薪水，这个价格非常昂贵了。我不会再加，这是最后报价。不过合约再加一条，你主动放弃录影带的分红。”
1989年，美国编剧工会罢工/半年多，什么原因，就是争取录影带的分成。
最早电影诞生时，编剧、演员只是拿一份报酬。其后电台、广播剧流行，也就是在电台里面唱歌剧。由于美国东西时间差别大，分三个时区，当时录音太落后，所以演员在电台唱歌剧的时候，要赶三个场，于是开始拿三次报酬。40年代左右，录音技术慢慢成熟起来，可以实现一次开口，现场录音，多次播放。在洛杉矶录音，再拿到西海岸去放。但毕竟是新事物，电台怕出现质量问题，仍要求演员随行，假如录音出现质量问题，演员赶紧顶上救场。显然，要求演员随行，也要付报酬的。
后来发明了电视并且在50年代流行起来，那时候录象技术没被攻关，电视剧都用实况直播的，和现在的体育比赛一样。等到录象技术被人类拿下，又实现在一次录象，多次重播，演员编剧们又乐得拿几次报酬。随着电视的大发展，电影也经常拿到电视上去播出。这下演员和编剧高兴坏了，为什么？老看着电视演员和编剧拿多次报酬，他们只能干瞪眼，这下好运轮过来了。于是开始和电影公司谈、闹，电影公司哪这么容易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双方拉拉扯扯了好多年。到1960年，终于达成协议，1960年之前的影片可以不计较，1960年之后的必须支付分成。当时的里根好象是演员工会的主席，他在里面出了什么力，就不得而知。
电影人终于与电视人平等了，可没乐几年，又来问题了。什么问题？原来科技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录影带这种新的媒介方式流行开来。这下编剧们又不干了，要求增加分成。电影公司老板们看到了市场的庞大，死都不松口。没得谈？好吧，那咱不干了。于是1989年那轮长达半年的编剧工会大罢/工就这样开始了，僵持之下，结果是双方各让半步，编剧们获得录影带的分成——千分之三，比编剧们提出的要求低点，总比没有要好。但大牌编剧，有权利要求电影公司开小灶。
不过李莫不知道的是，搞笑的在后面。这次谈好没几年，编剧们又开始闹了。为什么？因为科技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录影带淘汰了，VCD、DVD火爆起来。编剧们在VCD里得不到好处，又不干了。他们要争取自己的取益，不同意就罢/工。但这回老板们很爽快，大笔一挥，与录影带的分成比例一样。
不过，科技还在发展，人类还在进步。经济在好转，市场也在扩大，这不，90年代好莱坞电影攻占全球市场，票房占全世界的七成以上，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编剧又有理由“加薪”了。军功章上有编剧的功劳，海外市场也有编剧的功劳，编剧们要求增加海外市场和DVD的分成，1989年签订的协议里只有北美市场的分成。老板们认识到海外市场的重要，这回小气了——不给。于是编剧工会和演员工会发动了2000年和2001年罢/工，要求得以部分满足。
科技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简单点吧，世界是未知的，这不，2000年刚解决问题，没几年新的问题又来了，原来网络这一新的媒介平台又成熟了，科技和编剧们似乎是一对敌人。网络技术的成熟，导致电影可以上传到网上付费点播。有蛋糕可吃，人就会端着盘子自己走过来。编剧们又有理由要求增加网络点播的分红，资本家们的本性吝啬，他们能拖则拖。勇敢的编剧们又动了07－08年万人大战役，持续了一百天，终于达成临时协议。这次“战争”让洛杉矶各类损失加起来大概有32亿美元，时间上未破1989年的纪录，对“敌人”的伤害却是创纪录的。
在科技的年代，人们无法预知影片可以无限复制，产生无限的商业价值，才导致这些争执。随着科技的再再再发展，人类的再再再进步，以后传播方式必然还会有新的变革，编剧们也理所当然还会发起加薪战，而且会生生不息的战斗下去。当然，需要特别说明，有资格获得分成的，全是署名的主创人员。
人之所以是人，缘由是善于学习。通过这些事例，可以总给出两点。第一，如果弄出一部大卖的电影，比如象《星球大战》、《夺宝奇兵》这类票房炸%弹，简直就是养了头现金奶牛，当初的制作人、发行人可能不在人世了，但作品仍在继续赚钱。自己吃一辈子，再留给儿孙喝一辈子，睡觉都会笑醒。因为美国版权的保护期限是创作者终生，再加死后继承人可以持有75年。可怕的是，前几年开始，报纸就在讨论要求增加版权年限，延长25年，加到死后100年，那样的话，可以养三代了，谁要放弃分成，就是个瓜。
第二，作为一个编剧，一个合格的编剧，一个赚钱的编剧，衡量的唯一标准就是要学会罢/工，不会罢/工的编剧绝不是个好厨子。编剧不会去罢/工，早晚得喝西北风。好莱坞编剧发展史，就是一部罢/工史。而前辈们用血泪争取来的权利，怎么能轻易放弃？
李莫笑了，是鄙视的笑，这家伙真是慷慨大方，六千美元想抢下他的剧本，再用一千美元剥夺他吃一辈子，儿子喝一辈子的权利。King－eight－egg！老子诅咒你吃什么拉什么。
没必要再谈了，李莫放下手中的汤匙，直接站起来，道：“罗斯先生真是财大气粗，我一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我有事先回去了。”西恩还在接电话，李莫付了自己的账单，一杯咖啡加一成的小费。他本想连西恩的那份一起付了，但囊中羞涩啊。美国流行AA，没什么不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