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两天没吉兰泰消息,阿醒嚷着要进宫。我自然不答应,万一康熙见了两小儿女情投意合,心里一高兴就指了婚,那我找谁哭去!
阿醒被我养得性子骄了,先是在我院子里闹,闹不过就哭,哭不过她就赖着不走,小狗尾巴似的跟在我后头,边求边哭边闹边威胁。例如“你不让我见吉兰泰,今后我就不孝顺你。”又例如“你不让我见吉兰泰,我就逃出府,几天都不回家”...亏她诌得出来。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我作为一个拥有二十一世纪灵魂的开明家长,最终还是没能坚定立场,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在子女面前,只能缴械投降。
细细妆扮了,我带着阿醒坐轿子进宫。明面上是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实际阿醒一下马车就直往乾清宫跑了。幸而已至下午,朝事散了,康熙午觉才醒,正盘坐炕上喝茶。吉兰泰侍立左右,他褪去了幼年的懵懂粗暴,不仅读了四书五经,更有蒙古男儿的气概,骑射武功样样厉害,且性子直爽宽厚,教养极好。
康熙招手让吉兰泰站在面前,温和笑道:“明儿就要启程回蒙古,朕实在舍不得你。往后好好读书习勤练骑射,定有重用之日。”吉兰泰垂首而立,道:“吉兰泰谢主隆恩。”康熙拉住他的手,让其坐到对面,又让红芙搬来棋盘,道:“你来这么些日子,朕也没空与你对弈,今儿定要杀个天昏地暗才是。”他头发花白,精神倒奕奕,说话行动处强健有力。
吉兰泰从容举棋,没有一丝拘谨胆怯,康熙瞧着愈发喜欢。
阿醒一路奔到乾清宫,在天街撞见十四与九爷正要入殿请安。十四惊道:“阿醒,你怎么来了?宫里可不许你胡闹!”顾着九爷在,阿醒反而贤淑,给十四、九爷请了安,道:“额娘带我到永和宫请安,我思量自己难得进宫,也想给皇爷爷请个安。”
没得召见,乾清宫不许无干人等出入,这道理阿醒从小明白,如此莽撞,也算是头一回。十四略略一思索,便知她心中所想,实在不忍让她落空,便道:“你在廊下候着,阿玛让人去通传。”阿醒这才露出笑靥,道:“谢阿玛。”
九爷有段时候没见过阿醒了,笑道:“几月不见,阿醒都成大姑娘了,再过几年,都要认不出来了。”阿醒对这个九皇伯甚是熟稔,顽皮道:“几月不见,您的记性可变差了,连我都要不认得了...”十四沉脸道:“没大没小的!”九爷笑道:“不碍事,我倒喜欢她的无拘无束。这样多公主格格里头,属她最有趣。”几人至廊下,撞见四爷、五爷、八爷、十爷、十三爷在茶房里闲坐等着召见,还未进屋,五爷就笑道:“哎呦,这是谁家的大闺女...”
阿醒忙福身,道:“给叔叔伯伯们请安了。”
十三一眼认出她来,笑道:“是阿醒罢。”她跟蔷薇实在长得太像,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阿醒应道:“是。”十爷轻轻一笑,叹息道:“时间过得可真快,阿醒出生那日,宫里闹哄哄的犹如昨日,才一转眼,她都该嫁人了。”说到嫁人,阿醒羞涩,颊边绯红一片。
十四问:“皇阿玛可醒了?”
八爷手里玩着两颗核桃,回道:“听李德全说,正和吉兰泰下棋呢,你可有急事?”十四看了阿醒一眼,不动声色道:“阿醒难得来趟宫里,想给皇阿玛请个安。”四爷道:“让李德全通传一声罢,皇阿玛近来越发待见孙儿孙女们。”十四也道正是如此,便叫了一个小宫女进屋,让她把李德全唤来。暖阁有红芙侍奉,李德全一直守在廊下闲散。听宫女传话说十四爷叫,不敢怠慢,忙往茶房走。他跟了康熙这么些年,眼下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皇子跟前也有脸面,但他心里明白,皇帝年纪大了,今后总有新帝登基,御前经常出入的几个皇子皇孙,他是一个都不敢得罪,更别说十四还有德妃倚仗。
离得吉兰泰越近,阿醒越是忐忑。刚从府里出门时,她是火急火燎,一刻都不能等。进了宫后,知道吉兰泰在乾清宫,她几乎气都没喘,脚也没歇,就不顾一切闯了来。
可事到眼前,她忽而又有些胆怯惶恐。要是吉兰泰不认得自己了怎么办?要是吉兰泰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了怎么办?要是吉兰泰不喜欢自己怎么办...她神思纠缠,整颗心都悬在半空中,手里绞着帕子,只觉胸腔里的那颗心似要从口里蹦出来,砰砰砰跳得老高。李德全很快就进了茶房,打了个千秋,堆笑道:“给各位爷请安,宣奴才可有吩咐?”
十四对李德全也颇为客气,和气道:“劳烦通传一声,说十四贝勒府的阿醒郡主求见圣驾。”李德全望了阿醒一眼,略福了福身,道:“郡主吉祥。”阿醒道:“公公不必客气。”李德全又道:“皇上一盘棋没下完呢,奴才不能惊扰,奴才先跟红芙说一声,让她寻着时候再通传皇上。”阿醒舒了口气,道:“有劳公公了。”
李德全却身退下,过了好一会子,才又进来,道:“郡主,皇上宣见。”
阿醒出门前特地打扮过,穿的是绣了百花蝴蝶纹的宫袍,头顶戴了旗头,压了两朵硕大的牡丹花,脚上踩着花盆鞋,走起路来,极为拘谨。她提起裙子,跨过门槛,跟在李德全后头,沿着宫廊慢慢行走。春阳灿烂,廊下摆着一溜儿的黑釉小瓷盆,盆中种满了鲜绿欲滴的兰花,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辉。阿醒身上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步都极为艰难。
她不是害怕,只是,太过紧张。
到了暖阁门口,还未等李德全掀帘子,帘子竟从里面被人挑起,明黄绸帘后钻出一张干净明亮的脸,阿醒不由顿住步子,怔了一怔。吉兰泰笑着唤道:“阿醒。”阿醒满腔的混乱思绪顿时平息下来,呼吸也畅快了,哦了一声,矜持道:“吉兰泰。”
吉兰泰的皮肤比京里人略黑,但眼眸深邃,鼻高唇薄,亦是干净清透的少年。他扬眉一笑,道:“你快进来,我的手都举酸了。”阿醒回神,见吉兰泰一直替自己打着帘子,慌忙往里进,不想她花盆鞋太高,在家里又不常穿,脚踝一拐,便往左边倾去。吉兰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道:“小心脚下。”
阿醒红了红脸,音调低得不能再低,犹如蚊子嗡嗡道:“谢谢。”
康熙的声音从里间传来,道:“阿醒来了?”阿醒应了一声,看似无意般扫了吉兰泰一眼,便再不敢正眼看他。她疾步走到康熙跟前,跪下行礼。康熙笑道:“起来吧。”又道:“怎么不带弘明一起来?”阿醒回道:“弘明最近有些咳嗽,额娘怕他出门又吹了风,便让他在家里养着,等他咳嗽病好了,再来给皇爷爷请安。”
康熙颔首,道:“好孩子。”
阿醒与吉兰泰面对面立在康熙两侧,她手里绞着帕子,垂脸一动不动。康熙不知其中缘由,他以为阿醒与吉兰泰不认识呢,万万没想到二人早已亲厚。康熙道:“他叫吉兰泰,是你三姑母的孩子。”阿醒窘着脸不说话,倒是吉兰泰笑道:“几年前,我曾去过十四皇舅府上,与阿醒相识,在宴席上也见过几次。”又朝阿醒道:“今儿你可来得好,要是明天来,可就见不着我了。”阿醒不经意抬头,道:“你明儿就走么?怎么不多呆几日。”
她还想邀他去自己的院子里玩呢。
吉兰泰只是笑笑,并未解释,又问:“奶片好吃吗?我让奴才们专门给你预备的。”阿醒听得心里发甜,欢喜之意从脸上溢出,忍都忍不住,她道:“好吃,我都吃完一半了。”吉兰泰道:“等回了蒙古,我让人再做一些给你捎来。”阿醒心态渐渐平和,对答如流,亦能恭谨有礼,只是碍着康熙在,两人说的都是场面话,不敢逾越半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康熙撂在了一边。康熙当他们是小儿小女,也未计较,默默喝了会茶,便道:“朕乏了,你们跪安罢。”两人遂跪安一并出来。十四等几兄弟立在月台上等康熙召见,不想康熙久久都不传召,他们没得法子,只能继续等着。
吉兰泰给几个舅舅请了安,他甚少回京,又是蒙古皇族之后,四爷甚是客气,道:“吉兰泰,你阿玛身子可好?”吉兰泰道:“阿玛身子一向健朗,谢四皇舅关心。”又朝众人笑道:“阿醒有些饿了,我带她去茶房拿些点心食。”阿醒心里打了个突,暗暗道:“我何时说过饿了...”但并未点破他,木头似的跟在他后面走。众皇子都未往别处想,只以为他们今儿是偶然撞见的。唯有十四,心中全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