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和宫出来,已是夕阳照晚。杜鹃声中,早春的桃花初绽。晚霞缕缕浸染天际,绯光妩媚,幽静的后宫在湛蓝的天际下巍峨耸立。我与十四沿着宫街款款而行,时有宫女太监经过,他们也都不会上前请安,而是静立墙角,待我们走远了,方继续行动。
十四行在半步开外,略略侧身回头看我,道:“今儿瞧着额娘高兴,可是你哄她?”我早起吹了风,鼻子有点塞,还流鼻涕,不由轻轻醒了醒鼻子,道:“她非让我给他占卦,我没得法子,就寻了些好话说给她听...”说着,鼻子发痒,忙遮面打了个喷嚏。十四自热而然的从袖口里掏了帕子,捂在我鼻口揉了揉,蹙眉道:“呆会到了家喝点姜汤。”
我停住步子,等他擦完了方道:“刚才在永和宫喝过了。”
十四复将帕子塞回袖口,我俩仍旧往前走,快到宫门口了,忽有一个坚实小伙穿戴奇异急匆匆跑来,远远唤道:“十四舅,等等。”到了跟前,他才打了个千秋请安,又从侍从手里拿过一个牛皮壶子,一包奶片,道:“这是我从蒙古专门给十四舅带来的马奶酒,还有奶片是给阿醒的。”稍顿又问:“阿醒可还好?我总挂念她呢。”
他粗放豪迈,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是铁铮铮的北方男儿模样。
十四亲自接过,交与张芳芳,才笑道:“阿醒很好,她也一直挂念你啊。”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吉兰泰,改日咱们摔一跤,听你额娘说,你的功夫不错的。”吉兰泰羞涩一笑,露出几分少年的青涩,道:“我哪能和舅舅们相比。”才说了两句,后面就有蒙古打扮的奴婢追来,道:“王子,荣主子请您去呢。”吉兰泰嗯了一声,朝十四爽朗道:“改日吉兰泰再往府上登门拜访。”十四颔首,微笑道:“甚好,备了好酒等你。”
望着吉兰泰去了,我才用肘子抵了抵十四,道:“他是谁?怎么识得阿醒了?”
十四道:“他是三姐姐的儿子吉兰泰,是三姐姐与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次子乌尔衮的孩子。前几年吉兰泰到咱们府上玩,与阿醒交好,两人颇为知心。他本该过年前抵达京城给皇阿玛请安的,不过三姐姐在路上生了病给耽搁了时日。”又笑道:“如果不是担心阿醒跟着去蒙古,吉兰泰算是不错的人选。”
我把这事给忘光了,道:“什么人选?”
十四往我耳边倾了倾,低声道:“女婿啊...”若在现代文明社会,表兄妹是不能成婚的,但在大清皇室里,却见怪不怪,宫里的佟贵妃就是康熙表妹。我笑道:“就防着阿醒被嫁出京城,我们才掂量着早早把她嫁咯。若她真要去蒙古,我倒要留她几年,她还小得很。”
回到贝勒府,阿醒听说吉兰泰回了京,恨不得立刻进宫相见,她怀里抱着吉兰泰送的奶片,急躁道:“阿玛,你几时请他来府上?”十四抿着茶,道:“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太久,再呆个两三日就走,话是说要来府上,但是不是真有时间还说不准呢。”
阿醒发起公主脾气,撅嘴道:“我不管,要么他来府上,要么我进宫里,总要见一面才好。”她噘嘴的样子跟我一模一样,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十四不忍发脾气,道:“进宫也不一定见得着,你皇爷爷日日带他在身边,金贵得不得了,又是射箭,又是骑马,听说吉兰泰这些天都宿在乾清宫呢。”连十四都没在乾清宫睡过。
嗨,说真的,十四还真担心阿醒跟着吉兰泰跑了。
从蒙古回来一趟可不容易。
阿醒左右扭着身子,撒娇跺脚道:“反正我不管,我要见吉兰泰...”十四收起笑容,脸色沉了沉,朝阿醒一瞪。阿醒见势,有些胆怯,气势弱了大半,眼圈儿都红了,道:“阿玛你心疼不心疼我?你是不是不心疼我了?以前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啊!”
十四吃软不吃硬,见阿醒要哭了,便顺着她的意思道:“阿玛何时不心疼你了?阿玛可只你一个女儿...”后半句本来想说“就是心疼才不想你跟吉兰泰见面...”但他忍着没说,跳了话头道:“明儿阿玛进宫寻吉兰泰说说,若他有闲空,就带他来府上。”
阿醒闻之欣喜,还屈膝请了个安,道:“谢谢阿玛。”
我也不乐意阿醒嫁给吉兰泰,毕竟是表亲啊,总觉不对劲,更别说还要去蒙古,天南海北的,我舍不得阿醒嫁那么远。我担忧的望了十四一眼,十四会意,拍了拍我的手背,表示让我安心。阿醒喝了马奶酒,高高兴兴回自己院子去了,剩我与十四对坐炕桌嚼奶片。
十四叹了口气,道:“爷可算明白什么叫女大不中留了...”
我担忧道:“你打算怎么办?真让吉兰泰与阿醒见面?”我感觉自己有点像封建社会的家长了,硬是要拆散那么一对小情侣,实在太坏。十四眉梢挑起,道:“放心,拖过两日就行,吉兰泰总要回蒙古。等他走了,再同阿醒说,到那时她也没得法子。”
说了一会话,玟秋端来两碗干果子,我道:“前头新制的干果子,用蜜饯金丝小枣、杏干、柿饼和藕做的,还加了一点葡萄干和桂花糖,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十四捡起梅花柄小银勺,舀了半勺吃了,方笑道:“你的手艺倒不比失忆前差。”
我敛了敛神色,道:“十四,其实...其实我昨儿见过爱莲了。”
十四的笑容僵在唇边,他手里捏着勺子,搁在碗边一动不动,半会才道:“她跟你说什么?”我顿了顿,道:“即便她不说,我也都知道...她的事我都想起来了。”十四一怔,抬眼凝望我,不可置信道:“都想来了?你不生气?”
我舀了一勺干果子在嘴里,甜甜爽口,很是不错。我微微一笑,道:“我生气啊,怎么能不生气?昨儿才觉自己十六岁,今儿自己就奔三十了,能不生气吗?”我本想愉悦愉悦气氛,逗十四乐一乐,十四却根本没笑,脸上愈发难看,道:“我不是说这个...”他说什么我都知道啊,但我真没生气,我只是...有点难过。
说不清楚的难过。
如果你明天早上起床发现自己老了十岁,你试试,看会不会难过。
我道:“她跟我说,你爱的人是她,要娶的人也是她,她要夺回十四福晋的位置。”我语气平平,淡然得连我自己都震惊,竟然若无其事就说了出来。十四用小勺子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动着,他低下头,默然不语。我接着道:“她还说...”我停了停,方道:“还说要杀了我。”十四将手上的勺子重重往炕几上一掷,咣当一响,稠密的糖汁溅了半张炕桌。他怒容满面,气得说不出话,胸口起伏不定,额上青筋直跳。
玟秋在一旁听着动静,唬得大跳,要上前收拾,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玟秋领着左右侍立的丫头嬷嬷退至廊下,不许任何人进屋。
四下寂静无声,我坐到十四身边,道:“我都没气,你也别气。”十四定了定神,脸上恢复常色,平和道:“她的事你无需放在心上,爷自会处置。”我想了想,道:“你要怎么处置?她说得不错,她如今身份不同,我们拿她毫无办法。”
十四狠狠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爱莲。”
我握住他的手,十分担心他为了爱莲之事,与四爷生了嫌隙,将来日子不好过,便柔声道:“罢了,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离她远远的,不招她不惹她提防她,她也无可奈何...”十四蹙眉道:“凭什么让你躲她?这么些年你不招她惹她,她还是不择手段的害你。若能重来,我真希望从未遇见过她。”我嗤笑道:“没有她,我岂非嫁给十三爷了?”
十四脸上一滞,道:“亏你还有闲心开玩笑,爷是说正经的。”
我道:“我说得也是实情啊,失忆这段时候,我倒把以前的事想起来了。我记得皇阿玛下旨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要嫁给十三爷了,满脑子都在想象与十三爷婚后的日子,哪有你什么事?直到圣旨下来那天,我还和额娘较劲呢!要不是额娘好生劝着,搞不好我就逃婚了!”十四一把擒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额头,道:“看你逃到哪儿,天涯海角爷也要把你找出来。”我呸了他一声,道:“现在知道哄我,当初你新婚夜里都不肯碰我!”
十四睁眼说瞎话,驳斥道:“是皇阿玛下旨说你病没好,不许同房!”
我把旧账翻出,反正我现在离得越远的事记得越清楚,道:“所以你就总往舒格格伊格格屋里跑,你皇阿玛管得还真宽不是!”伊格格死了不知多少年了,十四连她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道:“你记性倒是好...”说着,蓦地将我推到在炕上,半眯着眼道:“那咱们继续继续新婚夜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