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和庆州相邻,两城的督军怎么可能没有交际?申通稳坐庆州,就好比赵老处长稳坐凉州一般,都是多年的老人了。在他们眼里,想陆凌约这样的后起之秀,都是他们眼里的毛娃娃!
至今为止,申通还清楚的记得,十年前的那个风光明丽的春日,他骑着马,手里握着辫子,带着一队人从渡头巡查而过,正好瞧见赶上南下香港的轮船起航。
他这一生,虽住得临海,却是从来没有坐过新式的轮船,每次巡查路过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他仰头望去,便看到了船头上迎风而立的年轻人。
那人见他望去,便扬起一只手高呼:“申通,南北都留不住你,你可别轻易就做了卖国贼!”
他申通活了这么些年岁,除了小的时候,还从来没被人当面指名道姓过,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下便心中怒火直烧,咬着牙问手下的副官:“那人是谁?”
那人是谁?没有人知道,不过是一个外地来的小子,谁有功夫关心这个?
知道他的名字还是从第二天的报纸上看来的,黑白的照片,激扬的文字,那人署名是陆三江。
陆三江是个无名小辈,匆匆一瞥之间就消失不见,只是五年后,当他再次在报纸上敲到那张熟悉的脸时,原来那人叫陆凌约。
陆凌约,北地秦大帅麾下,最年轻的指挥官。
彼时的意气风发,便是从报纸上黑色的铅印里也能瞧得明白。他当时兴起,也曾和别人一起夸赞过一句:好!
这些,被如今的申通一一道来,不知不觉间就染上一层历史的朦胧和灰色。
“那个混蛋,他带兵进凉州城的时候,我就亲自领着人过去骂他,当着全军的面,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把他了个狗血喷头!哈哈!”这样才稍稍觉得解气了。
才几年功夫,就被北军收拢了,以为是什么劳什子的军长很神气?呸!他就要狠狠下他的面子,说道说道,到底谁是卖国贼!
非尘和陆延听了,都是嘴角一抽,前者是没想到陆凌约还有那么一段岁月;而后者却是突然间想起当年,那时候,他可不就陪在自家少爷身边?
申通却越说心情越好,恍然间想起一事来,便偏头俯看,视线正好落在那女子的头顶,笑得意味深长:“陆夫人,你倒是个真胆大的,连北方总统私下的行踪都敢张扬出去!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人,说不定现在都被老子送去见阎王爷了!”
前阵子凉州督军生生死死的那一处,就是从庆州伸过去的绊子,他向来恩怨分明,即便非己所愿,也不会平白欠下人情。
非尘眼角微偏,不知怎的就把他眼里的意思瞧得清楚明白。手中动作不禁一顿,笔下重重一个弯钩,正好描完了最后一笔。她连忙低头看去,又比照了下原来的四字草书,终是忍不住叹气道:“将军好字,果然不是轻易能模仿得来的。”
这话说得,到让申通有些好奇,也俯下身子凑过来看,一看之下,更为惊奇,这纸上描画而成的四个草字几乎与他自己所写的一模一样,若不是最后一笔下手失准,倒真是难以辨别了!
“你还真有这本事?”他嘴里连连惊呼,一手提了一副字,靠近窗口细细地观瞧。
门口一直默默低头不语的陆延偷偷斜眼一瞥,正好瞧见那逆光隐现的四个大字:
天命风流。
龙飞凤舞,铁画银钩。
非尘唇边带笑:“将军才是真写得好。”
她一边说,一边拿了帕子擦手,脚下也跟着往窗前凑,只是在侧身的瞬间随手便在身前宽阔地背上一拍,说道:“将军的宝刀可也曾未老?”
这一下看似拍得极轻,却正好拍到后背的脊椎上,申通立时胸中气息一乱,刚张嘴说了个“你”字,喉咙里便再也止不住瘙痒,连连咳嗽出声,直咳得气都喘不过来。
旁边的佣人反应过来,立即上前从案里的抽屉里拿药,看着他吃下了才拍背顺气。非尘虽然心中有数,但还是被他这面色青白的样子吓了一跳,也赶紧过去倒茶。
申通咳得难受,手中一抖,两幅字都跌落在地,宣纸上刺目的墨色便立刻扭做一团。
他径自盯着地上看了好一会儿,等气息稳定下来,才重新偏头看向前方的女子,哑声叹道:“你——好!陆凌约娶得好媳妇!”
“我病了这么久,身子早弱得不行了,只是一直都掩饰的很好,从未被人看出来,便是我家那混账东西都没瞧出来!”他自己缓缓地说着,又摇了摇头,“不,他倒是看出一些来,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夫们来了也蛮不过去,否则他也不敢背着老子兴风搅雨了!”
话落,又是一阵咳嗽,他强撑着又骂了一句:“那个混账东西!”
他独处庆州十余年,不投北不降南,各方势力角逐,他力挽狂澜,偏偏生了个跟自己对着干的儿子,就是死心眼地认准了南派!如是放在前几年,他身体好,早一枪托子砸过去了!只是现在,便是他再强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年轻时战场上留下的暗伤,让他对手下的事再难从心。
奇英......那个混账!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非尘却未觉得松气,名将迟暮,倒让人平生一丝寂寥。
前生的时候那人何尝不是英姿勃发,四方来朝?只是这些终随着时光消逝化为云烟,腐落尘埃。
申通是庆州安稳的顶梁柱,若是这根柱子塌了,庆州城的和谐安稳也竟变成镜中花水中月。
想着,他又不禁想起陆凌约,那个人虽然统占凉州不久,但依他的性子,也定会如申通一般选择,这是属于顶梁柱的责任和骄傲。
这边屋里一时静默,只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非尘俯身去捡地上躺着的两幅字,只是指尖才刚刚触及,那边外头便隐隐传来阵阵吵闹。
有呵斥的,有叫骂的,有严厉的,有冷峻的,也有故作礼貌客气的,闹闹哄哄,各种声音交杂,乱成一片,愈来愈大。
屋外脚步声渐近渐急,有佣人匆匆跑进来说:“院子外来了好多人,说是来拜见将军!”
拜见将军?
非尘和陆延齐齐一怔,这难道是被他们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