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君成走后,我每日摘少许菜蔬于集市售卖,决不贪多,只求早早收摊回来,因我所卖菜蔬皆选新鲜,日子久了,便有了些老主顾。闲暇时候,盘腿坐于庙门处,或闲笔作画,或笑叹前世纠葛,或脑子一片空白,只细数这如流水般的时光。
君成偶尔也会抽空回来,带些新鲜玩意,随我聊上几句,便匆匆离去。有时也会在集市上看他快步走过,应是忙于公事。他的才华越发得太子赏识了。
如此也好,他也不必每日于我面前充愣卖傻,事事听命。
近些日子,天气转凉,染疾称病者颇多。
一日清晨,我刚摆上摊子,一小姑娘就急急走来。
“琴儿姑娘,你脸色苍白,额角生汗,可是有哪里不适?”
“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本以为吃些平常的药就没事了。可昨晚她突然高烧不退,我在旁侍候了一夜,仍不见好转,这不赶紧去请个大夫为我家小姐瞧病,怕拖得久了,愈发严重起来。”
“那你快去吧,莫要太过忧心,你家小姐定会早日康复的。”
“嗯,拜谢公子。琴儿先去了。”
琴儿走了不远,却又折回来。
“公子,琴儿可否麻烦你一件事。”
“说罢。”
“小姐病了一夜,如今身子虚弱还未进食,而仅我一人服侍小姐,实在抽不得空,琴儿想烦劳公子收摊以后送些菜蔬于我家中。不知···”
“这等小事,何须如此为难。你寻医回来时,我便随你走一趟,不用待到收摊。”
琴儿极为感激地看着我,“琴儿谢过公子。”
“快去吧,莫要在此耽搁时间了。”
“嗯。琴儿告辞。”
清晨的空气美妙湿润,虽有些凉意,却是一天之中最为纯净的时候。
现在为时尚早,买菜的主顾大多不会来。而王伯是个独居的老人,每日早早就来挑些新鲜的回去。
“王伯,因在下今日有事在身,这些菜拿回去也是浪费,您就随便挑些回去,分了众邻吧。”
“苏公子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啊。”
“王伯何须如此客气。”
王伯离去后不多时,琴儿就领了大夫回来。一看,倒真是有缘,竟是我初到那日为我看诊的老者。
那老者见我也颇为诧异,问道,“公子,老朽可曾见过你?”
我噗地一声笑出来,“老人家您这么问倒是新鲜,您见没见过我,我如何知道。”
“呃,这倒也是。”
真是个迷糊的老人。
琴儿的家本就不远,说话间就到了。
“小姐,我回来了。”琴儿朝屋内喊了一声。
“两位快随我进来吧。”
进了里屋,琴儿指了指堂中桌子,转身对我道,“这是今天的菜钱,今日麻烦公子了。东西放在这边就好了。我还要进去侍候小姐,不便送公子出门。”
“琴儿,厨房在哪边?”
“啊?”
我无意将手放在了琴儿的肩头,浅笑道,“我看你也不得空,我做好了饭食再走也无妨。”
小丫头脸上一阵燥红,慌张地指了院中一间小屋,就跑进去了。
我提了东西走到院中,见了椅柄已磨得发白的躺椅,想来这家小姐也是经过一番风雨的吧。
煮好了粥,送去小姐房中,在门口差点撞上正往外走的琴儿。
“公子,这女子闺房,你···”琴儿为难地说到。
我倒是忘了我此时正是一副男子装扮。
“是苏某大意了。这是刚煮好的稀粥,你端进去吧。小心烫手。”
琴儿还未来得及答话,就从屋内传来一道息弱的声音,“琴儿,无妨,让公子进来吧。”
“这,”琴儿为难地思索了一番,言道,“公子请进。”
倒真是个贴主心的丫头。
即为男子装扮,便应遵男子礼数。
我未看榻上人儿,只躬身作揖道,“是在下唐突了。待粥冷些,便可食了。小姐好生歇着,在下先行告辞了。”
“姑娘留步。”
姑娘?她竟识得我是女儿身!
“姑娘不必诧异。琴儿马虎,没瞧出来。公子的浓眉化了,便成了姑娘家。”说着掩面偷笑起来。
我急找了铜镜,许是在厨房拭汗时,无意抹了碳棒描出的眉毛。
看着镜中颇为滑稽的相貌,我自个也忍不住笑起来。
既然都是女儿家,便不必顾忌太多。端了碗坐在榻前,看了这位小姐,方知何为“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又想起《诗经》中《硕人》的诗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蜞,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顾倾城,再顾倾国”,还有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榻上美人虽在病中,脸上苍白,却无疑又是另一种美。我呆望着她,似在赏看画中人。
我知她的美除了出众的相貌,多半源于她泠然高洁的气质,如仙子一般出尘不染。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泡沫,纯洁而易碎的泡沫。许是因她美得太不平常,我竟有了怜悯的情绪。
“为何如此看我?”
我凝了凝神,“美丽易逝。我想姐姐深谙此理。快喝粥吧,要凉了。”
若是知道这句话不久就变成了现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的。
在我喂粥与小姐喝时,琴儿掀帘进来,见此情景,不觉呆愣,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来,“小,小姐,你们,这是···”
榻上人正想解释,我急忙作势揽了美人儿香肩,打趣道,“琴儿姑娘你看不出来么?我与你家小姐一见钟情,片刻之间,已定了终身。”
“什么?”
美人儿也不反抗,只嗔怒道,“看你将我的丫头吓得,”转脸对琴儿解释道,“傻琴儿,你仍没瞧出来?”
琴儿一脸无知地摇了摇头,美人儿无奈,只得坦白道,“苏姑娘可是女儿身。”
“啊?”
···
闲聊了半晌,日头也升了起来,我站起身,“媚姐姐,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了。”
“你还是叫我杨姐姐好了。媚字我不喜欢。”
“嗯。待你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好,那你平日里无事了,就来找我。我一个人着实寂寥得很。”
“嗯。那小生告辞了。”
“你呀,琴儿,送公子出去。”
走到门口,琴儿说道,“这般看来,你倒真像个姑娘家呢。”
刚出了巷子,走到街市上,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未来得及闪躲,就直直冲了上来。
本想着这下完了,却不料驾车之人猛地拽了缰绳,马车便顺势转了方向。这下苦了坐于车内的人,应摔得不轻吧,转得这么急。
“你没长眼啊。”
哦?竟是午安。
那车内人就是···
急急走到车前,“是我大意了,还请见谅。只是不知车内之人可否安然。”
无人应答,不会摔晕了吧?
停了片刻,车内方缓缓传出音节,“午安,行路。”
“是,主子。”午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跳上马车,扬鞭而去。
出兵讨伐薛举的日子近了吧。此次是李世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的败仗。不过时隔不久,他便让这个耻辱变成了荣耀。
多想无用,这些与我无丁点关系,打君成再无可能跟随他后。
呼,真是际遇不凡的一天。
咕~咕~难怪,自早上我就没吃东西。现在急需赶回去慰藉一下自己的脾胃了。当我饥肠辘辘地赶回庙中时,映入眼脸的是君成焦躁地在门外来回走着。
“你怎么回来了?近来不应是很忙吗?”世民出兵,太子那边的谏臣自是不会闲着,任由太子看着他的兄弟占尽风头而毫无应对。
“确是忙碌,可有段时日没来看你了,着实放心不下。”说着随我进了门。
斟了茶,“你不必如此。”不必怕我默无声息地离开。
“早上你未去集市,又不在庙中···”
“一位老主顾身体不适,我只帮忙前去照料一番。”
“原来如此。”君成端了茶,却不饮,只眼神飘忽,视无焦点。
我忍不住笑道,“什么事?”每次有了不敢言道之事便是这般模样。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近日来,太子愈发器重我。我见时机成熟,由此···”
由此,你便求了太子让我与你一同入东宫。虽想到自在时光不长,可竟来得这么快。
“真的?你我相聚的日子终于来了。”
“乞儿,”君成略显诧异,“我还以为你会怨我私自做了决定。”
“怎么会,我们不是都在等今日吗?”你既来寻我,太子便是已应了你的请求,我又能怎样。况且即便能有所选择,我我又怎么舍你独留东宫。
“那你今日好生歇着,明日我来接你。”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问是不问,我犹豫不决。眼见着他要走远了,“君成,慢着。”
我跑到他面前,“你是如何求的太子?”
许是看我难言,苦笑了说,“放心吧,我只说你是我的义妹。”
君成,若是你此时未对我有所隐瞒,或许结局会有所不同。
听了此言,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我并无他意,你不要多想。”能给你的,到底只是一次一次如针扎般刺痛的伤害,看似微不足道,却是千疮百孔。
“嗯。那我先走了。”
夜晚,庙外清冷,凉风习习。许是心中烦躁,只觉热气上冲。索性卷了席子,躺在外面的空地上。
一夜无月,却有点点繁星挂于天幕,缓缓走着。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个能随性而为的夜了,我又如何舍得拿无意识的睡眠来搪塞它。听着远处不知名的虫子叫着,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花籽香气,虽感幸福却也失落。
一切戛然而止于一阵琐碎的脚步声中。我起身来看,却见一身姿如琢玉的妙龄女子和一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一同走着,步履缓慢,纤瘦的背影诉说着道不尽的愁思。
这二人为何于深夜时分来此城郊,许是另有隐情。隋废唐立,世代更替之中没落倾颓者数不胜数,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想至此处,便收了席子进屋睡了,睡梦中,总觉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啜泣萦绕耳际,挥之不去。
第二日日头正盛的时候,君成前来接我。
离去时,心中实在舍不得,如离了生存所依的根,不禁眼泪凄然。这庙宇虽破败,却是我来到这个时空第一个居处,也是我同君成最为温馨的家。若是离了这里,我与君成是否还会如在此处一般相互关怀,紧紧依偎。我不知,真的不知。
君成自然明了我的心思,一路上默默无语,任我发泄心中郁闷。
虽是结束,却也是开始。我又何必如此悲观。收拾了情绪,以后会怎样还不一定呢。
行了半日才到太子东宫。
君成领我从小门进去。
看门的守卫也都熟稔地喊上一声,“君成,回来啦。”说着还若有所悟地瞧瞧我,再瞧瞧君成,眼中笑意不言自明。
君成不加反驳,亦不解释,只笑着应了,牵了我的手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