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凄冷,山洞里的寒气从地面直往上爬,一直爬到你的大腿,然后不停地侵蚀你的双腿,让你双腿的皮肉不断地与你的感觉分离,最后连骨头都要吞噬掉。
插在洞壁上的火把已经燃烧到了尾部,火光渐渐地暗下来,四娘与张松坐在吃饭的桌子旁,两人长长的影子印在另一面洞壁上,模模糊糊的,一动也不动,就如原始人在山洞壁里刻画的简单壁画,朴素至极而且孤寂清冷。
许久,那壁画就如皮影戏一样,有了一些动作。
“唉。”一声长叹,声音回响在这空洞的山洞里,慢慢地又消失了。
这一声长叹后,四娘又沉寂了,下午凌乱的头发依旧凌乱,愁苦的脸上却更显愁苦。桌上两双箸散乱地放着,两碗饭食摆在桌上,每只碗里都还剩大半,饭食已经凉透了。张松的眼睛依然无神,却充满无助,就如失了群的羊羔。
良久,火把终于要灭了,四娘嘶哑地说道:“松儿,你明天一早就让二宝与石头离开原来的住处,另找藏身之处,先住几天,看看情况。”
“他们已经有这个打算,今晚就会另找藏身之处。”张松低声说道。
“哦,那就好。”
很快张松母子俩又没有话可说了,山洞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有火把还在噼里啪啦地与黑暗做最后的搏斗,然而最终还是黑暗赢得了胜利,吞噬了山洞。
四娘没有动身,她在黑暗中颤声问张松,“松儿,你恨他吗?”
“我不知道。”张松的感受极为复杂,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我该恨他吗?”
“我也不知道。”
“就现在这件事来说,我一开始是极恨他的,但后来我想我不该恨他,石头说得对,那条路是他找到的,他告诉我们,那是对我们好,如果断了这条路,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不能干涉,那路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张松说话的声音带着几许苦涩,几许艰难,“我没有理由要求他一定要对我好。”
“那你原谅他了了?”
“是的。”自早晨遇见老铁匠起,张松就一直在沉思,现在终于想通了一些问题,神志也就渐渐清明,“十多年来,老铁匠为母亲与我付出了许多,他即使想要留在村里跟翠花过安稳的日子,那也是应该的,我找不到理由要求他像以前那样付出。”
“那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待他,把他当亲人吗?”四娘对张松的回答有点意外。
“铁匠叔是亲人,铁匠叔还在我心中活着。老铁匠在村里活着,他不是亲人,他仅仅是老铁匠。”张松迟疑了片刻,还是坚定的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虽然这回答可能会让母亲有点伤心。
“唉,这么说来,你其实还是怪他。”四娘再次长叹,哪能不恨,四娘自己就恨他断儿子离开的唯一希望,可她还是不愿儿子太过无情。
“我真的没有怪他,我理解他的做法,我与他今后虽不是亲人,但也还不是仇人。”张松分辩。
“松儿,你长大了。”端详了张松片时,四娘既有失落,又有欣慰地说。
长大了?张松先是一愣,仔细品味了母亲的语气后,张松也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叹。这是自己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明白无误地阐明自己的观点,而且在母亲委婉地表示反对后,仍然坚持了自己的看法,独立于母亲,这是母亲说自己长大了的原因。
想清楚了这一点,张松突然又有点害怕起来,长大就意味着脱离亲人吗?
张松仔细地想了想,灰狼是群居的动物,可也有孤单的灰狼,野公牛斗灰狼时也是形单影只,山里经常有孤身的野兽,可见无论什么动物,终究有落单的时候。
人是不是也一样呢?张松觉得应该也是一样的,小五子的主人被杀时,小五子不也是一人孤独地求生吗?也许人本来就是孤独的,虽然人在一生中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亲人陪在身边,小时有父母陪伴,婚后有儿女绕膝前,但是父母终会老去,儿女终将离开,更何况很多时候不见得有父母、儿女陪伴,人这一生更多的是自己一人度过。
想到这里,张松那颗不安的心也平静下来,内心更是坚定了从今以后要独立于人。
“也许老铁匠离开我们,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总是拖累他吧。”张松说道,他想起村里的强盗打猎或外出抢劫回来时的议论,谁都不愿意与弱小者搭档,而愿意与强壮者为伍。
“也许吧。”四娘疲惫地回答,“已经拖了他十几年了,就如你说的,他对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只是从此以后,我们在村里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四娘叹道。
“我会想办法的,如母亲你说的,我已经长大了。”张松这时安慰起四娘来,“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两个帮手,石头与二宝。”
“就不知道你铁匠叔会不会把与我们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大村老与王狼。”
张松心里一紧,这正是他从心底里担心,而又不敢去细想的问题,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松儿,你明天一早就去找二宝与石头他们,晚上才回来,如果没事的话,我就把箩筐放到门口的树旁,你就回来。如果没有放,就是有事,你就不要再回来,自己想办法出去,去凉州城西面找主人叫张方的一户人家,说是四娘让你去找他的。”
“那母亲你呢?你明天跟我一起去找二宝与石头。”张松急道。
“傻孩子,如果我去了,大村老与王狼肯定要搜山,有老铁匠从中帮助,就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去。”
“可是,要让我抛下母亲,我心里难受。”
“长大,就是有的时候必须根据形势选择放弃,那怕你心里如何舍不得。成长很痛,长大就必然要伴随着很多的泪水与痛苦。”四娘说出了张心底里的想法,“人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孤独的,如果你学不会孤独地生活,你就永远也长不大,因为有些苦难你承受不了,母亲我也在这村里孤独地生活了几年。”
张松点了点头,但是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与二宝、石头想办法把母亲救出来一起离开,母亲说得对,长大就是要承受不得不失去至爱的痛苦,但是如果你努力试一试,怎么会知道这至爱是不得不失去的呢?
“刷,刷。”四娘擦了几下火石,再次点亮了一根火把,火光把山洞照得亮堂堂的。
四娘伸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火光映照的脸庞恢复了几分正常。
“咚咚,咚咚。”门外突兀地传来了敲门声,敲门声在这寂静的冬夜极为刺耳。
“谁?”张松心头一跳,喝问道,心里却已有答案。
看着跟自己一样高的儿子沉着冷静地应门,青涩刚去的脸上严肃而谨慎,四娘心头莫名地一松,十几年来吊在心尖的石头这时终于放下了。
“我。”熟悉的声音。
张松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让母亲靠着山洞壁站了,自己则站在门后拉开了门栓,倒退着把门打开了。
老铁匠大步走了进来。
“你来了。”四娘淡淡道,语气中若有若无地有一丝疏离。
老铁匠苦笑了一下,也没有什么意外,毕竟由大村老与王狼领着砍倒了那棵松树后,他就知道有这个结果。只是他还是试着挽回,于是说:“对不起,但那不是我愿意的,而且我去的时候那根老藤已经被砍断了。”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应该是我对不起你,十几年来难为你了。”四娘首次很正式地向老铁匠行了一礼,张松也跟着向老铁匠行了一礼。
“只是我依然不明白,这条道只有你知道,如果不是你说出去的,谁又会知道呢?”
老铁匠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知道事情已经不可能挽回得了了,因为他解释不了这个问题。
老藤生长的地方极为隐蔽,如果不是老铁匠偶然发现,不全面搜寻悬崖的话,根本不可能寻找得到,可是他确实没有印象说出去了啊,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天喝醉酒后说出去了。
“我不知道。”老铁匠诚恳地回答。
“我知道了。”四娘说,“你回去吧,夜深了。”
老铁匠看了看四娘,四娘的脸色还算是平静,只是略显冷淡,冷淡中还有两分戒备,眼中的疏离越发地明显了。
老铁匠又看了看张松,火光下的张松似乎比平时高大多了,稚气刚脱的面孔上一副淡淡的神情,全然没有往常时见到自己时的热情与雀跃,这一瞬间,老铁匠感觉张松与自己无比的陌生。
“唉……”老铁匠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弓,放在了桌子上,就低头出了山洞。
张松礼貌地将老铁匠送到山洞门口,对老铁匠说:“谢谢,你慢走,不送了。”
老铁匠没有转头,索然地往回走去。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月夜下老铁匠的身影显出几分萧瑟来。
张松注视着老铁匠离去,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是看着老铁匠那萧瑟的背影,心里有些许的悲凉。
天上的弯月西斜,月光并不太亮,星星稀疏,只有散落在天空的几颗,北边有一颗星星孤独地嵌在在天幕,周围都是空荡荡的,只有它在顽强地闪着光,好似要与月亮争辉。
张松回到山洞中,四娘正呆呆地望着火把,静静地坐在桌子旁。张松坐下来,拿起了那张弓,抚摸着完好弓身,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与母亲错了吗?
半晌,四娘说道:“松儿,已经夜半了,太晚了,睡吧。”
张松吹灭了火把,山洞再次陷入了黑暗中,只是因月亮出来了,月光从洞口照进来,山洞不至于漆黑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