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鼓敲响,酒席散毕。清妍辇行回了紫宸殿,身上泛起酒意,眼皮一盖,疲乏到倒在榻上。酒意上脸,两颊被染的酡红。
脸上送上了浸了水的毛巾,凉凉的,袪散了一些醺醉。
她本不胜酒力,酒席上觥筹交错,记为清喝了多少。
勉力揉按了一下太阳穴,人爽利了一些。
斗帐低垂,沉香熏甜,灯火辉映的光,迷蒙的交映,眼前男子身影模糊,侍看清时却正对上皇帝微寒的目光。心中微凛,他穿着紫绸团花常服,隐隐的可闻见他身上龙涎香的余薰。刚才恍然仿佛见到皇帝怔忡的表情,好像只是做梦。
清妍神色一紧,立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环视左右,一人也无。顿时心如明镜,皇帝要问席上之事。
皇帝扶起她,用弹墨迎枕让她靠着。
皇帝已猜到七八分,脸沉寒如铁,嗓音冷锐:“芸贵人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薄唇浅笑:“是她下的毒,不过她只是被皇后利用而已。”
皇帝的目光笼上了一层寒霜,以目示意她说下去。
清妍不想锋芒毕露,缓声道:“皇后早早的透露消息给芸贵人,再给芸贵人机会让她有机可趁。芸贵人身边一定也有皇后的人在旁撺掇,芸贵人自以为聪明。其实,只是被皇后利用了而已。等毒死了我,皇后一定会拿出芸贵人下手的证据,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皇后一石二鸟,即除去我,又能除去芸贵人。”
皇帝摇了摇头:“皇后狡诈,芸贵人也不傻。”
“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淡漠的道:“芸贵人的父亲是苏烨举荐上位的。朕从未宠幸过芸贵人,她能当上贵人尽皆是皇后提拔。”
清妍点点头,在宫中既有了帮手,又不用担心分宠,果然是苏沉鱼,滴水不露。
“原来是皇后直接指使芸贵人的。”她不想锋芒毕露,可也不想显得太过蠢笨。眸光微细:“芸贵人怕也是留着一手,让宫人动的手。但她没想到我会当场逼她现形。”
皇帝微微颔首。
“皇后真是步步为营。”烛台的金丝蜜蜡飘曳明灭,将她的侧脸照的忽明忽暗。莫明的照的她的脸有苍白之意,眼底却有精伦之光转过。
离若走了进来,垂首低眉,用剔刻漆盆端上醒酒的汤药。
原来皇帝见她醉酒不适,让离若去御医薯拿药。
清妍暗暗冷笑,有外人在时,他总是关怀备至。一口将汤咽下。
皇帝见她将药喝下去,屏退左右,凝望着斗帐上绣的朱樱道:“近几日太后凤体有豫,朕可以以为太后祈福为名,命她在宫中斋戒沐浴,诵经礼佛,免得她又兴风作浪。”
以太后为由,名为祈福,实为软禁。世人只道皇帝事母至孝。既处置了皇后,又博得了纯孝的好名声,讨好天下儒生,一举两得。
举凡周靖庭做事,都有他的目的。
“皇上是想敲山震虎。”清妍眉眼一亮。“借惩治皇后,警告苏家,要安分守已,谨守臣下本分,不要忘了君臣之仪。陛下暂时不想对苏家下手。”
皇帝挑了挑剑眉:“你说暂时。”
“陛下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一举将苏家歼灭,又不会伤了上唐元气。让南国和晋国有机可趁。”清妍淡幽幽的道。
皇帝深深望定她,双眸浩如墨渊。
清妍举眸不惧。
四目相对,二人之间有一种交锋的意味,不甘示弱。
许久,皇帝脸上浮起玩味的笑意,手抬起她的下颔:“你很聪明。”清风一样的气质舒展,丰神如玉。手上却用力,掐住她的下颔,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陛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清妍抐下厌烦,直视着他。
皇帝又是一怔,这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眼睛。他以为他可以轻易忘却,但那道影子深扎在他心里,始终在他心里萦绕。她们的眼睛相似又不同。
一样的清澈,可是锦玉的眼睛不是这般清冷。锦玉的眼睛永远汇萃着阳光,暖融而明灿。他只要望着她的眼睛,心里就犹如一股暖流涌过。而“飞雪”截然相反,她的眸光寒凛彻骨,如坠在寒潭之中。
她脸上铅华不施,手摩挲着她的肌肤,白滑如瓷,柔腻如玉。手更用力。“你若是朕的敌人,朕一定不会让你活下去。”
清妍眸光却纹丝不动,波澜不惊:“管仲乐毅治国之才,聪明绝顶,但一生忠君,从未有过二心。何况我是您的死士,至死效忠。”
皇帝放开手,清妍一个趔趄,俯身咳嗽。
皇帝心头一阵烦躁,霍地起身:“你好好休息。”
伴君如伴虎,清妍缄言,点了点头回应。
皇帝旋身出了大殿。
清妍神情渐变,脸上的表情凝固住,眼神渐渐转为黢黑,深不见底,犹如藏入瞑茫的夜色。
内监提着销金香炉,御香不断,氤氲而绕。巨大的黄罗伞盖,遮蔽艳阳。九龙玉辇徐徐行进,一路浩浩荡荡。
宫人纷纷跪避道上。
皇帝撸起四合云龙纹箭袖,手臂上齿痕宛然,甚至咬出了血。鼻尖有淡淡的血腥味,皇帝内心陷入沉思,她遭遇怎样过的境事,以致如疯魔失狂的兽一般,撕咬摧毁外物的接近。
她身上穿着刺猬的外衣。
许多年前,清妍,她的妻,也是这样疯魔般的咬着他的手臂,好像失控的野兽一样,要从他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皇帝紧闭起眼,痛悔如潮水般漫上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