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来报,大皇子周翃在宫门外等候。
在外人看来,她是大皇子的生母,大皇子理当承欢膝下。晨昏定省,孝礼概莫能免。
大皇子年幼,不懂人事,皇帝不愿他接触阴谋诡计。
清妍凝望着五彩线绣就的鸾凤幔帐,透明干净的丝质,好像没有一丝灰尘,清透如雾。她捉摸不清此刻的情绪。气愤?憎恨?厌恶?
她对周靖庭早已没了痴心眷恋,可要见到周翃,她无法心波如镜,冷静从容。周翃是周靖庭背着她生下的孩子。
思绪纷乱间,他已经到了大殿。
他约摸十来岁,脖子上挂着赤角如意金项圈,身上穿江水海牙坐龙立蟒袍,头上打着六股辫子,从头至尾别着璎珞,以一顶银翅翼龙冠约束。
日角珠庭,狭长的丹凤眼,剑眉入鬓,身上有着周靖庭的影子。身边簇拥着无数宫女嬷嬷。
宏儿若还活着,也像他这般大了。
她下嫁周靖庭多年无子,便把感情转移到侄子宏儿身上,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
宫变之时,宏儿得了痘症,送到宫外的法安寺安养。本来,他可避过一劫,苏家却紧咬着不放,派人烧了法安寺。宏儿还不满周岁,被大火活活烧死。
心中像被利刃千刀万刀地割着,每一下都疼的她无法呼吸。长久积压的泪水在这一刻崩湜。泪水在她察觉前绵绵密密的落下。
周翃怔了怔,上前两步抹去她的眼泪。“母妃,不哭。”
清妍眼中闪过寒光。只要她伸手,周翃立即便会毙命,让周靖庭承受丧子之痛。
藏在宽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暗自运气。眼中泪水充盈,透过模糊的水雾他的眼睛稚嫩无辜。
她的手渐渐松开。别过脸去,拭去泪水。
他是周靖庭的孩子,见到他,她心里的仇恨就会镂深一分,压迫她强要克制仇恨的神经。她不悦的皱了皱眉。
周翃却似乎很喜欢她,缠着扭股糖似的。清妍强忍着厌烦的情绪,与他玩耍。半日的功夫,二人熟稔了许多,真如一对母子般。
清妍入宫的消息,在皇宫中传开来,雪片一样飞进每一处角落,人尽皆知。皇宫是不是有碎嘴的宫女喁喁私语。
皇后她着人整顿皇宫,凡是背后议论此事的宫女,一旦发现,打发进审刑司,总算平息了谣言。
金銮殿宏伟气魄,金砖漫地,飞龙镂雕栩栩如生,金龙铮狞,作势欲扑。大臣陆陆续续走进大殿,三五成群的议论。不过就是昨日夜里的事,大臣已经无人不晓。
苏家暗中势力可见一斑。
卯时三刻,皇帝起身升座。一旁太监唱命。
大臣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一大片。
皇帝扫视众人,冷峻的目光凝射出帝王至高无上的威严。
伏地的大臣只觉脊背一凉,胆小的几个伏低了头。
皇帝唇边笑意冷冷,对唱班太监使一个眼色,众人起身。
几巡大臣对奏之后。一言官出班上奏,神色凛然,咬文嚼字,说了一大堆先贤圣言,又引经据典,无非就是把皇帝比作夏桀商纣,劝诫皇帝克已复礼,远离女色。又暗指清妍狐媚惑主,祸国殃民。
皇帝气定神闲,轻笑道:“鲁大夫一番之乎者也,说什么夏桀······亡国······卿言下之意,朕会成为亡国之君。”嗓音平调,所言却是朝臣万万不敢承受。眼神如有实质紧盯着玉阶下的人。
鲁大夫骇的跪在地,磕头硼然有声:“微臣不敢。”
旁边又一言官出首,慷慨激昂,一派浩然正气,道:“皇上明鉴,鲁大人拳拳之心,全是为了江山社稷。请陛下三思,克明俊德,彰表天下。”
皇帝的目光如叠云般高深莫测,声寒如霜:“众卿家也是这个意思?”皇帝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回荡,语中有严寒之意。
大臣齐声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既有此着,便料到朝堂之事,早已布好棋子。
一皇帝亲信大臣分班出列,朗声道:“此乃陛下家事,臣等不敢置喙。”暗指其余人等僭越。
皇帝声音一沉,又一番说辞,“飞雪”便成了周探颐命他娶的贵妾,开脸过了明路,有6年前的文书为赁。
皇帝主宰天下,若要作假,假的便也成了真的。这文书盖了官府的印章,在官府亦有存档,即便核查勘验,也不会露马脚。
这样“飞雪”便有了正经来路的身份,而且“飞雪”出身不俗,父乃是滁州刺史。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子。儒生学士最看重人的门弟出身,有了正经来路,就可以堵住儒生的嘴。她的身份无可非议。
“她生下翃儿后被歹人掳去,现如今才将她寻回。她是皇长子的生母,为皇室涎育子嗣,于社稷有功,依侓晋封,有何不可。”皇帝又道:“晋封徐氏为宸妃,朕已甄得皇后首肯。再敢为此事进言,便是对朕不敬,对皇后不敬,朕绝不会轻饶。”如雷霆威压,掷地有声。
言罢,拂袖而去。留下空落落的髹金雕龙木椅。
大臣们面面相觑。
朝堂的事,很快又被好事的人传入**。皇帝一向以温和少怒闻名,以前也有耿直的大臣言语冒犯,但他也从未在朝堂上发作过,可见皇帝对皇贵妃多有宠爱。
奇怪的是,皇后居然支持皇帝册封“飞雪”。
宫中一向逢高踩低。贺礼络绎不绝的送进紫宸宫。珊瑚树、粉红珍珠、鸡血石、猫儿眼······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满室彩光流转,燿燿夺目。
清妍一件件宝物看过去,细细审视,有时皱眉思索,对这些宝物半分兴趣也无。
离若在旁一字不漏的禀告朝堂之事。清妍嘴角噙一丝笑。皇帝下了一步好棋。苏沉鱼装腔作势,素爱扮贤德,不会出首否认,否则岂不是表里不一,让天下耻笑她是个妒妇。这个哑巴亏苏沉鱼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
清妍眸光微睐,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宝物。
物华天宝。其中,最附庸风雅的当数皇后送来的“琼腴金露”。琼腴金露由上百种珍贵药材制成。别的不说,单一百色雪灵芝,传说它长在雪苍山之巅,极其珍贵难寻。更有驻容养颜的奇效。
清妍手指玉纤,拂着酒封,眼底捉摸不清是什么神色,似笑非笑的道:“这酒是皇后的嫁妆,她可真是舍得。”苏沉鱼一直珍视非常,怎么会轻易送人。
嘴角的笑痕加深,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深意。
一袭明黄缂金龙袍走过,内待捧着拂尘亦步亦趋的跟随。
清妍屈膝行礼。其余人等一阵叩拜行礼,窸窣有声。
皇帝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清妍对离若使了一个眼色。离若会意,领着众人退出殿内。
南国派来使臣,皇帝筵席宽待,喝了少许酒。酒意上脸,双眸染着微醉的水光,神态微疲,打斜坐着。
她早已备好了枫露茶,亲自斟茶奉上,动作娴熟,好像是一种本能。清妍嘴角轻嘲。那三年他们一直相敬如宾,燕婉恩爱。每日,她沏好他最喜欢的枫露茶等他。火侯、水温、茶色,一样也马虎不得。
回首往事,只觉自己痴傻,做什么都围着他转。他喜欢的她也喜欢,他厌恶的她也厌恶,完全没了自我,所以才被他轻视。
思绪一时纷乱。
皇帝啜了一口茶,瞥一眼堆积如山的礼物,淡淡的道:“你今天收获不少。”
清妍扯了扯唇角,澹淡的道:“跟红顶白是常有的事。”
皇帝嘴角扬起,随意取了一件珊瑚手钏在手上把玩,光泽流转,顾左右而言他:“这么多宝物,你难道没有心动喜欢的。”
“我是死士,看过太多人死亡。生命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脆弱易折,何况这些。”
“把你的手给我。”
清妍犹豫着把手伸出去。皇帝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皇帝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肌肤下血液里的寒意,剑眉微紧了紧。手里的珊瑚手钏色彩艳丽,戴在她柔荑上,如朝霞映雪。
“在外你是朕的妃子,着装打扮上,不能太寒碜了。”
“是。”清妍谦恭低首应道。
皇帝人眼打量她。只见她略低着头,纤长的羽睫微垂,如一把扇子,轻轻投下浅影,藏起了她的心绪,她的下巴弧线优美,圆润挺俏的琼鼻,勾勒出她柔婉的面容。仔细看,她眉宇间隐含冰冷寒霜,与他刻意疏冷。
清妍没注意到皇帝的打量,折身取了一本册子递上,正色道:“陛下,这是送礼的官员名单。”
举眸刚好与他四目相撞。
皇帝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寒冰般冷锐的光芒仿佛是千年冰山折射出的光,寒峭难度。
清妍脸上闪过狐疑。
皇帝神色端肃,凝神看起名册。
如今朝中几乎全是苏家的人。清妍威胁到苏家的地位,若是来送礼,那便不是苏家派系的人。这些人虽然是投机取巧,阿谀奉承。但用人之际,其余的就只能抛开一边,来日再提。
水至清则无鱼。现在,皇帝只是想借用他们根除苏家这颗大树,只要能忠心为他办事便可。
清妍指了指名单:“陛下,觉得这个人如何?”
皇帝顺着她所指看去,微皱了皱剑眉。“何朝宗?”
“此人虽然只是未流小吏。以他的身份本来没有送礼的资格,所以他送来的礼附带在五品典卫史夫人送来的礼中。可见,此人急待投诚,并会使用一些手段让典卫史帮他。他想要向陛下毛遂自荐。得到陛下的擢拔任用,平步青云。”
皇帝不置可否:“他送来了什么礼?”
“一把镶宝短剑,上面刻着太阿二字。我看过,似乎是前朝宫里的东西。也不知怎么的辗转竟到了他手里。”太阿剑乃帝王之剑,象征皇权。何朝宗是在暗示,要辅助皇帝夺回皇权。
皇帝轻笑道:“好大的口气,拿来看看。”
剑柄包着牛皮,绿色鲨鱼皮剑鞘,上面以九星连环镶嵌各色宝石,贵气逼人。她若所记不谬,这把剑是皇兄十岁生辰父皇送给皇兄的。
察觉到眼角略有湿润,她轻轻的仰头,强自压抑住。
皇帝抽出宝剑,顿时雪光鸿亮,如匹练划过。“好刀。”刀身上刻着太阿二字,刻的并不工致,反而粗糙高低不平。里面的凹痕锃新,显然是人新刻的。
还剑入鞘,光华掩去。
皇帝笑道:“这个何朝宗果然有趣。”眸光一睐,连剑带鞘交到清妍手中。“这把剑太短了,不适合朕用。正好,他送给了你,你就留在身边当个玩物。”
这是父皇和皇兄留下的唯一遗物。记忆的洪水不可抑制的涌上来,父皇和皇兄待她一直如珠如宝。
清妍抑制住情绪的涌动,淡淡起身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