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七年,江南发生水灾。礼科左给事中顾九思、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上疏,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取回原差内臣。织造是由皇帝派内监去江南督造,由民间织作宫廷所用及赏赐所需的织品,内监在江南往往依仗权势,作威作福,民间深受其苦,派往江南的太监孙隆,颇为江南人民所怨恨。神宗不打算采纳二位给事中的意见,取回内臣,他派文书官到内阁传谕:御用袍服紧急织造,且未可罢,若取回内臣,改属抚按有司,则织造不精,谁任其责?于是张居正与内阁大学士张四维、申时行持工部奏疏见神宗于便殿,张居正奏道:“近日苏松等处,水灾严重,百姓困苦流离,朝不虑夕,甚至有聚众劫夺者。地方的钱粮,又十分困难,难以筹措。而且,前年星变之时,皇上明旨停止织造,让孙隆回京,至今尚未履行,这不是诏令无信吗?民惟邦本,请皇上留意恤民。”张居正所关心的,是国家的事务、百姓的饥苦。神宗皇帝所热衷的,却是自己的用度、享乐、织造之事。张居正把整个国家的责任担到了自己的肩上,神宗却对国家的事务抱着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他推托说:“织造之事,不久即可完工了”。张居正紧追一步指出:“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惠。现在,江南织造之工,大半未完,灾区的百姓,不堪催督,请皇上取回孙隆。应天灾情较轻,在应天督工的许坤可不取回。”于是神宗便提出,发内库银五千两,不完全从江南征收费用,织完最近发下的花样,即着孙隆回京。经过张居正的一番劝说,织造之事总算得到了解决。
这时,承运库太监孔成义上疏,提出赏赐夷人,段匹缺乏,请着南京、苏松、浙江等处增加织造,其中,又将皇上用的袍服等项统统加进去,共计73000匹。工科给事中王道成再次上疏,请停止加派。张居正看到王道成的奏疏,才知道又有加派之事,这样一来,减织造的谕旨又成具文了。于是,他义不容辞地再次上疏神宗,这一次,他又提出祖宗的法度。他指出,祖宗朝,每年织造段匹,原有定额。只是到了嘉靖年间,赏赐无时,才有添织,但也只是偶一行之,非为常例。万历三年(1575年),曾经降旨,于每年织造的数额之外,添织九万余匹,以至各地厍府,搜刮已尽,历时四年,至今方得织完。现在又下令添织,计其所费,须用四、五十万两白银,库府已竭,民力已疲。江南又遭水灾,民穷财尽,再加以赋重役繁,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张居正建议,俺答的赏赐品及二卫爽人虎豹服色所缺,照数添织,其余皆停织造。奏疏呈上之后,神宗允准。
万历九年四月的一天,神宗御文华殿,日讲完毕,张居正将南科给事中傅作舟报灾的奏疏呈上,随即说到:“今江北淮、凤及江南苏、松连被灾伤,民多乏食,至以树皮充饥。或聚为盗,大有可忧。”神宗遂追问淮、凤地区多灾的原因,张居正回答说:“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元末之乱。皆起于此,今当破格赈之。”由赈灾一事,张居正便讲到积谷,只有国家仓库钱谷充裕,才有可能赈济受灾地区。由积谷之事,张居正又引申到宫廷的费用,他说道:“江南、北旱,河南风灾,畿内不雨,势将蠲赈。惟皇上量入为出。加意撙节。如宫费及服御,可减者减之,赏赍可裁者裁之。至若施舍缁黄,不如予吾赤子也。”张居正要神宗节省服御赏赐,同时又提到,与其将财物用于佛事活动,崇佛拜菩萨,不如施予百姓,解民倒悬之苦,这里,张居正显然是在批评慈圣太后,神宗对此不便说什么。但是在神宗看来,宫廷用度称得上是节省,赏赐也并不算多,这一切都是循旧例而已。张居正立刻指出:“皇上谓从旧,亦近例者。如今年暂行,明年即为例,非祖制也。臣不敢远引,如皇祖用度最繁,然内帑尚有余积。隆庆初库贮尚百余万,今岁入百二十万,犹称乏,惟皇上省察。”神宗亦不得不以张居正所言为是。由于张居正请神宗破格赈灾,神宗下诏:“动支各该州县库银仓谷,不足则南京见贮银米尽有赢余,足以协济,饬有司实力奉行”。
嘉靖年间,张居正入翰林院时,潜心研究国家典故。他觉得,明初太祖立国的很多纲纪,足为后世法,也是整顿法纪的重要而有利的依据。所以他揽大权、登首辅之后,便一再“劝上力行祖宗法度”,以正纲纪。
神宗皇帝即位之初,张居正作为神宗的老师,曾经将古代治乱之事编纂百余条,又绘图,成《历代帝鉴图说》,以俗语进行讲解,以使10岁的小皇帝明了其中的道理。万历八年(1580年),张居正见神宗耽于宴饮,于是让儒臣以累朝《宝训》、《实录》,分40余则为:创业艰难、励精图治、勤学、敬天、法祖、保民、谨祭祀、崇孝敬、端好尚、慎起居、戒游佚、正宫闱、教储贰、睦宗藩、亲贤臣、去奸邪、纳谏、理财、守法、儆戒、务实、正纪纲、审官、久任、重守令、驭近习、待外戚、重农桑、兴教化、明赏罚、信诏令、谨名分、裁贡献、慎赏赉、敦节俭、谨刑狱、褒功德、屏异端、饬武备、御戎狄。其辞多警切,在经筵之暇依次进讲。又请立起居注,记录神宗的言行与朝内外之事,同时,每日用翰林官四员入值宫中,以备顾问。在神宗的教育上,张居正倾注了极大的精力,煞费苦心。万历元年,张居正奏请开经筵,即除去寒冬、盛暑,每月逢二之口,由翰林院春坊等官及国子监祭酒讲解经史,此时,勋臣、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翰林学士等均在场。隆庆六年八月,在文华殿开日讲,日讲的功课及皇帝的作息,都由张居正亲自规定,内容有儒家经典、《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并练习写字、披阅奏章等。张居正以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治国原则,来教导神宗。张居正的理想是要做伊尹,伊尹曾五就桀、五就汤,一心要尧舜其君、平治天下。张居正在励精图治的同时,也希望神宗亲政以后,能继续他的改革事业,以身作则,维护法纪,保持国家的繁荣富强。所以他对神宗的教育很严格,多方规劝和约束,结果,一片为国之心,却种下了身后的祸根。
明中叶的政治生活中,充满了腐败的风气。收受贿赂,积习已久。“监司抚按,取受不严,交际太多,费用太滥,皆嘉(靖)隆(庆)以来积习之弊”。虽“屡拟严旨奖廉抑贪”,但贪污受贿之风,仍未得到根本扼制。张居正在整肃纲纪、法度时,亦时时感到积重难返。但他却没有因此而畏缩不前,他曾经自称,他的特点便是“耐烦”,在整肃法度、纲纪之时,他以“耐烦”的坚韧之力,对此不曾松懈过。
孔夫子曾经说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是圣人的治国之方,张居正是熟知的。他以为,整肃吏风,严肃纲纪,必须从上面做起。当着那些贪污受贿的上级,谆谆教诲下级清廉守法之时,这会有什么效果呢?无异于以肉驱蝇,只能引来更多的苍蝇,所谓上行而下效。因此,“司道之取与不严,欲有司之从令,不可得矣。督府之取与不严,欲司道之从令,不可得矣!”正风气、严法度有本有末,一方之本在于巡抚、巡按,而全国之本在于政府首脑。所以张居正整肃纲纪,严格地从自己做起,他自谓:“当事以来,私宅不见一客,非公事不通私书,门巷阒然,殆如僧舍,虽亲戚故旧,交际常礼,一切屏绝,此四方之人所共见,非矫伪也。”
当时,给张居正行贿的人亦不在少数,一种人是想迎逢巴结当权者,以图仕途通达。明朝,两广一带的腐败风气较其他省尤甚,仅两广之人馈赠张居正的礼金不下万金,张居正均予拒绝。他“若只照常领纳,亦可作富家翁矣”。他更为愤慨地指出,“若此类者,不取之于民而孰办耶”!张居正痛恨这些搜刮民膏行贿通关的贪官污吏。有一位知县,给张居正送来贿赂,张居正将礼金退回,知县不自反省,还以为张居正嫌礼金少,便又增添礼金,再行送上,张居正仍然是原数退回。于是这位知县竟借来一条玉带,连同礼金一同献上,张居正给他复信,以“守己爱民”相规,要其自励,同时,玉带及礼金再次如数退还。张居正还指出,玉带一物,非县令所宜有也,如借之于他人,则应该退还本人。还有一位解任的郧阳巡抚,以厚仪馈赠,活动张居正,得到的答复是:“若必欲如流俗所为,舍大道而由曲径,弃道谊而用厚贿,仆不得已,必将言扬于廷,以明己之无私”。
另外,还有一些张居正所重用的人才,对张居正的提拨、支持、信任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当时的风气之中,亦以馈赠礼金作为答谢方式。万历七年,在张居正的提议下,李成梁封宁远伯。心怀感激的李成梁派人到张居正家,馈赠礼金。张居正坚决拒收,他对使者说:“而主以百战得功勋,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戚继光由于张居正的多方支持、爱护和扶助,才得以施展其才略,不至为人所中伤,出于感激,他曾经派自己的兄弟到张居正家馈赠礼物。张居正重用戚继光镇守蓟州,是为了加强北边的防卫,而不是扶植私人势力、建立私人关系,但是,在明中叶的那种风气下,如果对戚继光的礼物断然拒绝,会使戚帅感到不快,影响两人的亲密关系,于是张居正象征性地收受了一小部分礼物,其余则付诸来使,退还戚继光。儒家讲“经”与“权”,有原则和法度,还需有变通。张居正正是那种善于坚持法度,又善于因时、因人而有所变通的人,以变通而求法度之行,这也是他在政治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