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芸芸众生吧!不论那些愚拙透顶的凡夫俗子有着什么样的缺憾和邪恶,我们都得容忍。我们要时刻铭记,当某些谬误在其他人身上出现时,同样也是我们所具有的愚拙和邪恶,因为它们是我们同属的那个人类的缺憾。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承担人类的罪孽所加于我们的重负。是的,我们现在对那些极为荒谬之事是如此愤慨万分,仅是因为它们尚未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生。它们是这样一些谬误,即不仅位于表面,而且也深深地扎根于我们本性的深层结构之中,一旦有某种东西触动并引发它们,此种劣根性就将被唤醒并表现出来,正如出现在我们在他人身上看到的一般无二。的确,一个人或许有他的同伴所没有的错误,然而不可否认,恶劣品性的总量在某些情况下是巨大的,因为人与人之间个体的差别超越了一切评判的尺度。
事实上,坚信世界和人类最好是从不曾存在过的东西,会在我们心头充满一种人与人之间相互体谅、共同宽恕的情感。进而从此种观念出发,我们或许会较好地考虑对人称谓的恰当方式,即不是“先生”,而是“我苦难的同胞”!这听起来似乎令人惊异,但是与事实是吻合的。它能使其他人了悟人生,时刻提醒我们留意那些人生中的警世恒言——容忍、宽恕、互敬、爱邻人,每个人都需要别人帮助,因而每个人都要对他的同伴感恩图报。
生存的虚无
按语:
生命得以存在的全部基础便是转瞬即逝的现在。它以永恒运动的形式存在于人类生存的本质之中。生存意志最完善的呈现,便是人的生命及其精巧而复杂的机器的运转,必然会化为灰烬,并使它自身及其全部追寻归于消亡。
这种虚无在事物存在的全部方式中将自己表现得淋漓尽致,它既表现在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本质之中,也相对表现在个体存在的有限本质之中。即表现在仅作为实际生存方式的稍纵即逝的当下瞬间之中,也表现在万事万物的相互依存和关联之中,也表现在人的无止希冀和永不知足的欲念之中。甚至还表现在形成人的生命历史的长期斗争之中,这些斗争展示了人类的全部努力都得到了种种困难的严峻考验,在没能克服它们之前,人类是不会善罢干休的。时间犹如吞没一切的深渊,在它里面一切都消逝得了无痕迹。时间具有这样一种魔力,在任何瞬间,我们所掌握的一切东西都会化为虚无,并失去它们所具有的任何真正的价值。
我们生活中能够诉说的每件事,惟有瞬间才是现在的。然后便成为过去。每当日落西山,逝去的一天总使我们感到百无聊赖。探究短暂的人生为何转瞬即逝,或许会使我们变得疯狂颠迷。倘若我们不是生活在最深层的底蕴隐秘地发现其永恒的源泉是可耗尽的,那么,我们就总是希冀于其中再次获得生命。
我们的生命得以存在的全部基础便是转瞬即逝的生存。它以永恒运动的形式存在于人类生存的本质之中。并且,使我们永远无法得到一直在力争获取的片刻安宁。运动是生存的标志。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瞬息变幻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切都被卷入一个急速变化的漩涡之中。一个人无论他曾是幸福的,抑或悲惨的,仅此而已,因为他的生命也只是当下瞬间,并不断地消逝着。
人生的场景如同粗陋的镶嵌画,近看,在这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美妙可言,惟一的办法是移开一定的距离,你才能看到美丽所在。因此,得到我们渴求的东西只不过发现它原来是虚无,并且,尽管我们总是生活在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中,同时,我们也常常悔恨并期待历史的重演。我们把现存看作某种不得不忍受的东西和达到目的的手段。因此,多数人走到人生的尽头,回首往事时,发现自己始终是暂时而生的。他们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曾漠视和错过的东西恰恰是他们毕生所期待的。然而,没有几个人愿意承认正是希望造成了他荒谬的一生,直到他死!
而且,人是贪婪的生物!他所得到的每一次满足都促使他去追逐另一新的欲望,因此,人的意志,愿望无止境。为何如此?真正的答案即是意志就其本质而言是全部世界的主宰:一切均从属于它。因此,任何单个的事物都无法使它满足,除了整个世界,而这是永无止境的。尽管如此,它还是激起了我们的恻隐之心,去思考当意志表现为个体时,它实际获取的东西是多么微少,常常仅是以维持肉体的统一。这便是人何以如此悲惨的原因。
生活主要表现为生存,即维持生命。如果这一目的达到了,生活便成为一种负累,于是随之而来的第二项任务便是以已经获取的生存条件来驱赶厌烦之情。第一项任务是获取东西,第二项任务则是消除满足感。若非如此,生活就会成为负累。
人生必定是某种错误。假若我们仅记住人是一种其需求和必要均难以满足的复合物,这个趔趄是显而易见的。即使他得到满足,他所得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无痛苦的状态。在此种状态中,除了厌烦之情的摒弃,他别无所获,这恰好证明了生存就其本质而言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若非生活的空虚,还有什么称得上是厌烦之情呢?假若生活——对生活的渴望正是我们生命的本质——具有任何实际的内在价值,那么,也就无所谓厌烦之类的东西了;仅生存就使我们自身得以满足,我们将别无他求。然而,事实上,我们并没有自生存中获得快乐,除非我们在为某物斗争时才能略感欢愉。当我们看到困难被克服时,似乎总能心满意足,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觉,当我们达到它时,它便消失了。或者,当我们沉浸于某种纯理智兴趣时,当我们事实上走在生活的前面,从外面来观察它时,我们的神形像极了欣赏戏剧的观众。甚至感觉的愉悦本身也意味着斗争和渴望,结束的时刻正是目的达到的时刻。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们一心地依赖生存本身时,它的空虚和本质的无价值便会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就是厌烦的真正含义。
生存意志最完善的显现,便是人的生命及其精巧而复杂的机器的运转,必然会化为灰烬,并使它自身及其全部追寻归于消亡——这是自然女神指明的途径,她宣称这种意志的全部斗争就其本质而言是无益的。假使生命本身隐含了某种价值,或者某种无条件的绝对的东西,那么,它不可能在纯粹虚无中如此终结。
假使我们不把世界视为一个整体,尤其是不把人们的世代相续看作他们短暂的虚假生存,尔后便转瞬已逝的短暂时刻。倘若我们转而观察生活的细节,那么,以喜剧形式呈现的生活又是何等荒谬!就像是显微镜下一滴布满纤毛虫的水珠,抑或像是一块爬满肉眼看不到的蛆虫的奶酪。当人们在如此狭小的空间或为生活而奔忙,或为争夺而格斗时,它们该怎样开怀大笑!无论是在显微镜下还是在短暂的人生,这种可怕的活动往往产生一种喜剧的效果。
只有在显微镜下,我们的生活才显得如此巨大。生活只是一个微小的点,但在时间和空间的强大威力的镜片下被拉长、扩大。
一切的努力和欲望皆为迷误
按语:
老年与经验携手并进,引导他走向死亡。那对他所觉悟的是:这一生的最大错误,便是徒然花费如此长久,如此辛劳的努力,一味地追逐幸福和快乐。
在无意识的夜晚,一个被生命所觉醒的意志,化成个体,它从广袤无垠的世界中,从无数正在努力、烦恼、迷惑的个体间,找出他自己,然后又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迅即回归以前的无意识中。——但,在未走到那里之前,他有无限的愿望,无尽的要求,一个愿望刚获得满足,又产生新的愿望。即使赐予他们世上可能有的满足,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欲望、压抑他的需求,满足他内心的深渊。并且,试想即使能获得所有种类的满足,那又会对人生造成什么影响呢?不外乎仍是整日操劳的维持生计,仍不断地辛苦、不断地忧虑、不断地与穷困搏斗,而死亡随时在前头等待他。倘使我们能明确了解幸福原是一种迷妄,最后终归一场空,这样来观察人生万事,才能分明,其道理存在于事务最深的本质中,大多数人的生命所以悲惨而短暂,即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
倘若你用心观察、思考你的一生,便会发现,人生所呈现的实际上是或大或小从无间断的欺骗,一个愿望遥遥向我们招手,我们便锲而不舍地追求或等待,但在获取之后,立刻又被夺去。“距离”实是一种错觉,我们被它期骗后便告消失。因此,所谓幸福,通常不是在外来,便是业已过去,而“现在”,就像是和风吹拂阳光普照的平原上的一片小黑云,它的前后左右都是光辉灿烂,惟独这片云中是一团阴影。所以“现在”通常是不满,“未来”是未可预卜,“过去”则已无可挽回,人生中的每年、每月、每周、每日、每时都是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灾难,他的希望常遭悖逆,他的计划时遇顿挫,这样的人生,分明已树起使人憎厌的标记,何以大家竟会把这些事情看错,而认定人生是值得感谢和快乐,人类是幸福的存在呢?实在令人莫名其妙,我们应从人生的普通状态——连续的迷妄和觉醒的交迭,而产生一种信念:一切的努力和争取,一切的财宝都是空无,这个世界终必归于破灭,而人生实是一宗得不偿失的交易。
个体的智慧如何能够知悉和理解意志所有的客体都是空虚的?答案首先在于时间,由于时间的形式,呈现出事物的变异无常,而显出它们的空虚。换句话说,就是由于“时间的形式”,把一切的享乐或欢喜在我们手中归于空无后,使我们惊讶地寻找它到底遁归何处。所以说,空虚,实是时间之流中惟一的客观存在,它在事物的本质中与时间相配合,而表现于其中,惟其如此,所以时间是我们一切直观先天的必然形式,一切的物质以及我们本身都非在这里表现不可。因之,我们的生命就像是金钱的支付,受款之余,还得发出一张收据。就这样,每天领着金钱,开出的收据就是死亡。由于在时间中所表现的一切生物的毁灭,因而使我们了解到那是自然对于它们的价值的宣告。
如此,一切生命必然匆匆走向老迈和死亡,这是自然对于求生意志的努力终必归于乌有的宣告:“你们的欲求,就是以如此做终结。再企盼更好的东西吧!”它是在对生命提出如下的教训:我们都是受到愿望之对象的欺蒙,它们通常先是动荡不定,然后趋于破灭,最后,连它的立脚点也被摧毁无余,所以,它带给我们的痛苦远多于欢乐。同时,由于生命本身的毁灭,也将使人获得一个结论:一切的努力和欲望,皆为迷误。
幸福如同梦幻,痛苦才是现实
按语:
苍蝇是为充当蜘蛛的食饵而生存,人类则是为被烦恼吞噬而生存。
我们所有的满足——即一切的享乐或幸福,都是消极的;反之,只有痛苦才是积极的。
我们只有正视痛苦、忧虑、恐惧,才有所感觉;反之,当你平安无事、无病无灾时,则毫无所觉,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一般迫切,但愿望满足后,则又像吞下一片食物的瞬间一样,仿佛知觉已停止。
在我们没有享受或欢乐时,我们总是经常痛苦地想念它。同时,在痛苦持续一段长时间、实际上已经消失,而我们不能直接感触到它后,我们却仍是故意借反省去回忆它。这是因为惟有痛苦才有积极性的感觉,因为它都能自动呈现。反之,幸福只不过是消极的东西,如健康、青春和自由可以说是人生的三大财宝,但当我们拥有它时,却毫无所觉,一旦丧失后,才意识到它的可贵,其中道理正在于此,因为它们是消极性的东西。
总之,所有人都是在不幸的日子降临;取代往日的生活后,才体会到过去的幸福。——享乐愈增,相对的对它的感觉性就愈减低,天长地久后,便不觉自己身在福中。反之,对痛苦的感受性却愈为增加。因为原有的习惯一消失,便特易感觉痛苦。如此,所拥有的愈多,愈增加对痛苦的感受力。——当我们身处快乐中,便觉时间过得飞快,当你置身痛苦中时,则觉得度日如年,这也正可证明能使我们感觉它存在的积极性东西,是痛苦而非享乐。同样的道理,只有在我们百无聊赖时,才会意识到时间,在趣味盎然时则能视若无睹。由此可见,我们生存的所谓幸福,是指一般我们所未感觉到的事情,最不能感觉到的事情,也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最令人兴奋的大喜悦,常持续在饱尝最大的痛苦之后。相反,倘若满足的时间持续太长,所带来的却是如何排遣或如何满足其他虚荣心等类的问题。所以,诗人不得不将他们笔下的主角先安排个痛苦不安的境遇,然后再使它们从困境摆脱出来。因之,通常的戏剧或叙事诗,大都是描写人类的战争、烦恼和痛苦;至于小说,则是透视不安的人类心灵的痉挛或动摇的镜子。司各特在他小说《老人》一书的结尾中,曾坦率地指出这种美学上的必然性。得天独厚的伏尔泰亦云:“幸福不过如同梦幻,痛苦才是现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