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公交车,被林小栀堪堪赶上。沿途乘客一一散去,最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毕竟从城市的这头穿到城市另一头的人并不多。
又到了一个站点,司机示意性地停了一下,见没人上车便又开走了。冷冷的提示女音在车厢里空空地回荡。
……第十四个站点,道旁树八百九十五颗,十字路口……建筑……红绿灯灯……
林小栀坐在靠窗的后排座位上,表情平静,只有她知道,自己的脑子被莫名其妙地塞入了太多东西。路过的繁衰,路过的行人的表情,路过的路面的湿润度所有以图像形式呈递给脑海的,全被一丝不苟地刻画下来,无比清晰地被存储。
没办法阻止这样的过程,哪怕每根神经都被绷紧,能力已被挖掘到极致,连额角都开始隐隐作疼。
林小栀并没有他们所想象的那么淡然,她的接受力并不好,或者说,她的意识从头到尾拒绝接受某些东西。那些不寻常不会让她在表面上表现出惊诧或不置信,但已经引起了她神经上的躁动,一些莫名其妙的呆板行为迅速地在她大脑里重复上演——简直就像是中了某种病毒的计算机,咻地一下,开启了未知程序,开始疯狂截取一切信息,重复累积计算,不停叠加。
终于到站了,车门几乎是被林小栀狠狠推开。她走下车,向公寓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变成了跑。眼角景物闪过,一一烙进了记忆,数字飞速拔高。
……道旁树……红色地砖……行人……
头疼得快要崩溃,但这个过程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似乎它们想要把她的大脑空间完全占据,直到将某些异物驱逐出境。
林小栀跑上楼,体力消耗殆尽,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半饷,伸手敲了敲门:“……安蓝。”
门开了,安蓝温和的微笑在开门后看到林小栀的一脸苍白变成了讶异:“怎么了,小栀?”也不顾脚上的疼跨前一步搂住摇摇欲坠的林小栀。
林小栀将头埋在安蓝的脖颈发间,熟悉的人的体温使她获得安全感。她安静了下来,大脑里的所有运转都逐渐偃旗息鼓,空留一片柔软的空白。林小栀蹭了蹭安蓝的头发,说:“肩膀薄,硌人。”
一句话惹笑了安蓝,她摸摸林小栀的脑袋,像是安慰遇到什么不如意而莫名迁怒发脾气的小孩:“没办法,要不我去隔壁借一个?”
将林小栀扶到沙发躺下,安蓝摸了摸她的额头,是和苍白脸色不相符合的高温,不禁略微拔高了声线:“你头很烫诶,躺好,我去拿药。”
“不用了,一躺会儿……就好……”声音渐不可闻。毕竟体力和脑力都已耗尽,一到了舒适的地方,忍不住就睡了。
“还是要降一下温啊,不然烧糊涂了的话怎么办?”安蓝端了水来,绞了绞毛巾敷在林小栀额头,顺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额发,“睡着了啊。”
安蓝静默地注视着林小栀的睡颜,背后餐桌上送来没多久的外卖还冒着热气,隔壁沙发上还堆着从工作室里拿回的饰演艾米时要用到的服装道具。
“无论多么倔强机械的人,一旦露出她脆弱的一面,依然是柔弱又可爱的啊。”
她侧首,看向被移到客厅墙角矮柜上的鱼缸。尾翼略微带着紫蓝色的白锦鲤安静地沉在水底,睡着了一般。
“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呀,只是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回头看向林小栀,眼神柔软。
“让你如此不安的事情跟你的提前离开有关吧?”
突然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
“难道你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
.
头疼得厉害,像是有火在颅中熊熊烧灼,要把所有的记忆肉体思维能力燃烧直到灰飞烟灭。全身却冰冷了起来。
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就连抽动下手指都无法做到,亦或许这个动作确也完成,却无法感知这个动作的终结。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只有脑中的痛觉无比清晰,清晰得足以湮灭掉整个世界。
——林小栀。
轻柔的声音,尾音微微上挑,携带着熟悉的美好的笑意。
那一刹那,痛觉消失。她猛然张开了眼,亦或许她一直是睁着眼睛而不自知,因为她并没有感觉到睁眼这样一个过程。她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在眼前放大了的眼,深色的瞳孔映着一两个光点,就像是一瞬跌进了夜空。
眼睛的主人用鼻尖轻轻抵着她的鼻尖,用她熟悉的声音轻笑着。却莫名的生出陌生的感觉,无法在脑中寻找出对方的信息。
那个人的脸突然缓缓的离开,就像是灵魂逐渐抽离肉体的向上飘零。林小栀看见了她的嘴角,看见了她四散开如同海藻的长发,看见了她穿着的她从未看见过的白色蓝纹碎花的长裙,看见了她的躯体在黑色的底墨中晕开一点点的纹线,看见她如同昙花一般的裙摆,又看见她破碎似水中的月亮。
是的,她又看见了月亮,在她头顶黑暗的最上方,像是井口投进的苍白的光,灰败在浮浮沉沉的尘埃之中。
原来,是在水中么?
入骨的冰凉,肌肤上觉察到的细小纹波,还有头顶上来自深邃黑色末端的月亮,都告诉她正在水下。在明白的那一刻,呼吸突然闭塞,水涌入鼻腔,几乎能清楚感觉到水的冰冷沿着呼吸道一路潜入肺间。下意识张开嘴发声,却只吐出几个空泡泡,水又疯狂地袭入口腔。
而在意识即将被冰冷淹没的前一刻,一个更强烈的痛楚又凌驾于所有感觉之上,瞬间唤醒了所有的感官。是左手臂,剜心刺骨的疼痛。她如濒死的小兽一般扭曲挣扎,恨不得生生将那只手臂撕裂开,仿佛这样才能得到最后的救赎。
她用右手狠狠地抓着左臂,瞪大的眼睛看着那手臂上清清楚楚地长出了墨色的奇怪字符。那墨色字符如同藤蔓一样沿着手臂攀爬生长,连同虫噬的痛楚一同呈递向心脏……
林小栀猛然坐起。
脱离了阴影般的水之梦境,身下柔软的触觉终于让她有了踏实之感。她迅速抓过胳膊映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察看——没有什么墨色的字符,它一如之前一样光洁。但疼痛的感觉还在,手臂像是被烙上了记忆,直到现在还是隐隐的酸痛,就像头痛后的耳鸣,后遗症一般。
却还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林小栀发现自己还是在客厅的沙发上,记忆便自动串联了起来。转头看向另一个沙发,不出所料看见安蓝披着薄毯窝在上面睡得正熟。那沙发不长,倒是挺深,安蓝蜷缩着像极了小猫。
再次躺下,盖好刚刚滑落的薄毯,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她忆起在昨日经历的许多事,那些话语,莫名地清晰也莫名地不真实。太过荒谬,却不知为何选择相信,简直像被勾去了魂魄。
那便就如此地走下去吧。
她又恍恍惚惚地想起雨中的那个意外,离奇记忆断层。反复回忆,唯一抓住的,是在雨幕被冲破时,一截或许是因为惯性而落入她余光中的黑色衣角。但是为何要躲避?那削去的记忆又遗落在了哪里?
无声地叹息。她将手搭在眼上,片刻便再次沉入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