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这是唯一能生出的意识。
而这意识却不能在大脑中调出相应的经验，以做出相应的反应，因此，这意识也失去了意义，便从内而外成了真正的空。
无声无色，无光无暗。世界归于混沌，归于荒芜，如死待生。
不知何时，耳中出现了宏大而遥远的声音，悠悠如旷野之风响，锽锽如沉鸣之钟鼓。忽觉孤独，忽觉寂然，却生不出悲喜，浑浑噩噩。
女孩猛地醒来。
她睁开眼，脑中一片懵懂，意识还陷在上一刻浑浊的空白之中，飘荡于那个静寂的世界里。
然后，只是在刹那间，空白的世界逃逸，灰暗猛然收拢，笼罩了一切。
——就像是从混沌中掉入了没有星子的宇宙之中，灰色由近及远，暗度渐渐增加，最终变为吞没空间感的黑色。而头顶之上，井口似的的圆月投下灰白色的光，被层层的波纹阻碍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遥远的印象。
林小栀有一瞬的怔愣。
这样的情形像极了曾经做过的那一个梦。悬浮于水中，失却了空间方位的感知能力，然后，在那样的一个世界中遇到了安蓝。于是，忽然就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界限——这到底是梦醒，还是从一个梦境落入了另一个梦中？
灰暗世界中的一个极远之处忽然浮起了一层浅淡的莹白，那些莹白的细小的光点向中心集聚，慢慢融合，形成了一个朦胧的人形。光点持续地向人形聚拢，使原本朦胧的人形缓慢地充实，逐渐显现出一个少女的形象。
少女有着一头柔软的如同海藻的栗色长发，少女穿着一袭淡蓝碎花的白色长裙。少女赤着足，浑身沾染着一种使人感到仁爱和圣洁的微弱的莹白的光，如同一朵在春天飘落的花朵，乘微风降临到她的面前。
——林小栀。
轻柔的声音，尾音微微上挑，携带着熟悉的美好的笑意。
安蓝，找到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回去，跟我回去……
林小栀伸手握住面前少女的手臂，急切地想要传达给她自己脑中的讯息。然而没用，她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就连唤她的名字都做不到。
——呵呵。
少女看着她一脸的焦急偏了偏头，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伸手双手反手握住林小栀的手臂，睁着盛满了纯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然后凑近脑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冰冷的触感通过皮肤的接触传了过来，刹那便蔓延到全身。更让身体禁不住战栗的是连同冰冷一起传递过来攫取之感，就像是无数只隐形的手探入了颅内，包囊了整个大脑，要将它连同记忆、情感、情绪——那些让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统统拔除。
疼痛在脑中轰然炸开，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少女的束缚，想要推开她。在错开额头的瞬间，却无意瞥见少女嘴角拉开的弧度，拉开的一个诡异笑容。
她不是安蓝！
这迅速划过脑海的念头，惊得她自己瞪大了眼，也在同时，外界也起了波澜。那个尖锐的认知，似乎是一块落入水中的重石，竟生生打破了此时的平静的幻象。
少女的影像连同她嘴角的笑容一同化为了泡沫，瞬间湮灭，消失不见。灰暗的空间失去梦境的温和，变成失却温度的流质。
身体开始缓慢下沉，液体淹没了林小栀的身体，冰冷侵袭着她的神经。冷水灌入口鼻，占据了空气的位置，口腔中的空气扑入水中，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空泡，摇晃着上升，又破碎成无数个细小的空泡，然后在升到未知的高度时隐没于水中。
下意识屏住呼吸阻止冷水的侵袭，搅动四肢凭借着直觉挣扎着想要浮上水面，逃离这个水域，去获取珍贵的氧气。
但是，这微弱的挣扎在此刻如同无垠的灰色水域中毫无用处。
.
窒息。
刺骨的冰凉。
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四肢僵硬得不听指挥。眼角膜被水刺激得生疼。耳中充满了巨大的轰鸣声，不知道是水还是血液滚动回荡的声音。头颅很胀，胸腔憋闷得似乎快要炸开喷出血来。神经失去了坚守，指挥肺泡扩张争夺空气。
林小栀微微打开嘴，妄图获得一丝空气，然而争相涌入的却是水，冰冷的水。
灰暗中，有小臂粗的如同蠕虫的长须一般的东西试探着伸展了过来。它的尖头小心地探上林小栀的躯体，在发现躯体没有反抗之后，悠闲地缠上她的腰身。长须趴伏在少女的脊背上，如同眼镜蛇竖起头一般竖起尖头，就像抽动鼻子辨认气息一样挑动一下，然后重新附上她的背部，用S形曲线攀爬到左肩，又像树藤一样一圈一圈绕行着爬到小臂，挑选了个位置，将尖头深深插进小臂中。
皮肤与肌肉撕裂的剧痛使濒临昏迷的林小栀无措地挣扎了一瞬，然后又安静了下来，任凭长须将她拖入黑色的水域深处。
——安蓝，我，就要，死了吗？
用着最后一丝意识，林小栀如是想。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堕入黑暗之时，拽拉着身体的力量突然一轻，有什么比水更灰暗的液体在水中散开，舌头尝到了一点点奇异的苦涩和腥味。接着，身体又被另一道力量托住。有什么东西被硬塞进口中，水似乎便被隔离了，占据了呼吸管道的水被呛出，每一个肺泡都张开，热烈地迎接空气的到来。
意识逐渐回笼之际，舌根尝到了气体擦过充血的咽喉黏膜时的腥甜味道，林小栀听见熟悉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又似乎在脑中响起：“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啊，小吱吱。”
如同攀住救命的浮木一般，手臂下意识环上来人的脖颈，获得充盈氧气的血液运输到大脑，短暂的失明之后，视野渐渐清晰。
还是灰色的悬浮着未知颗粒的水域，却在这水底之下，林小栀用她带着痛感得眼见到了不可能在这里见到的熟悉的面孔——
齐凡？
下意识张嘴，却被齐凡用手指止住动作。
没有见到他动嘴，脑中已经响起了他的声音：“不用动嘴，用心，我能够听见。还有不要把泡泡草吐出来。”
林小栀这才感觉到口中被塞进的东西，软软的，有些粘，触觉上似乎是什么植物的茎叶。看齐凡的意思，能够在水下呼吸就是全靠这个东西了。
“我之前是被那东西控制了？”
齐凡挑眉，很快明白林小栀的“那东西”的所指，他点点头。
“安蓝呢？”
齐凡指了指脚头顶上的方向：“看上面。”
林小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片水域深广得不可思议，她无法想象自己是处在了多么深的水底之下，按照道理来讲，她应该被高强度的水压压成肉酱才对，但她没有。她完整无缺地悬浮于深深的水域之中，抬头向上看着。她看见了月亮落在水中的巨大投影——这也不符合常理，现在不是满月应该出现的时候，或许说那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井口更为恰当。
就在月亮投影的周围，漂浮着数十个小小的棍状阴影，隐约可以看见披散开如水藻的长发和被水波展开如花朵的裙摆。其中应该就有那些被劫掠的少女们。
林小栀挥臂向那个方向潜去，却被齐凡阻止。
“控制着她们的东西在下面。我先送你上岸，然后去解决那个。”
林小栀低头看了看幽暗的水域深处，然后抬头看着齐凡：“我要去。”目光坚决。
齐凡在她的注视下，不自觉地搔搔头，目光有些游移：“小吱吱啊，这种情况下就不要胡闹啦……”
“我要去。”她一字一顿道。
她一定要去，哪怕只是远观，她必须要用眼睛来证实一种事物的存在，打破她最后的坚持和最后的习惯。她必须去。
那么，留给齐凡的选择题就只有一个选项——妥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