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恩央便来到了崔家,迎接她的是崔家老夫妇,他两正要去儿子坟地,看到恩央,张了张嘴,却依旧是什么也没说,人老了,对有些事情纵然想管也是力不从心,他们更情愿直接承受结果,即使那结果不知好坏。
恩央走进小院,看见崔夫人正在洗碗,本来她准备在围裙上匆匆擦手想要迎过来的,却被恩央阻止了,“崔夫人,不急。”崔夫人点点头又埋头于家事,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手里连着打了几次滑。恩央看了看崔夫人,又抬头看了看泷山,这才走到蹲在角落里的锦堂身边,他的手上依旧拿着那幅画。
只是默默的站在他面前,恩央并没有任何言语,锦堂小小的头抬起,乞求一般的说道:“姐姐,那本书可以给我么?”平时里有些稚嫩有些懦弱有些害怕的眼神,此刻却慢慢的只有恳请,惹人可怜。
恩央屈膝蹲在他身边,问道:“你要先看么?”
锦堂摇摇头说:“我识字不多,看不懂。”转头望着恩央,又说:“不过,我知道结局。”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恩央,异常的悲哀与坚决,恩央心里叹着气,问他:“你是不是见过一个穿着青衣服的哥哥?”
点了点头,锦堂小声的“嗯”了一声,恩央又问:“你可喜欢你的娘亲?”
锦堂又点了点头。
恩央站起身拍拍白裙,轻声说道:“那青衣哥哥也很是喜欢呢。”顿了一顿,恩央转身向着崔夫人的方向,背对着锦堂冷冷说道:“所以就算是你们为了她好,也该让她看完这书。”此刻她的声音已不复之前的轻柔怜惜,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平淡。
那边的崔夫人也暂时忙完了,正向这边走来,恩央快走了几步来到堂中立着,对崔夫人说道:“崔夫人还是来这里坐着看吧。”
走了过去坐下,崔夫人不安的从恩央手中接过书,翻看了起来,她开始几页读得很慢,可随着翻页次数的增加,却是越读越快,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到最后几页,手都是颤巍巍的的翻动着书页,恩央坐在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泷山,也不知是不是无凡心情的原因,今天的泷山看上去比往日还要来的阴沉苍茫。
看完最后几页,崔夫人缓缓的转过头,不安的看着在一边紧紧的坐着的锦堂,颤抖着声音向恩央问道:“姑娘,这可…可都是当真?”
“自是不假,你丈夫确是葬身虎腹。”恩央点头答道,站起身来向锦堂走去。
崔夫人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跟上,这是站在原地,声音有些哀戚的说道:“不,不是指这件事,是指锦堂的事。”她转身正对着锦堂,双眉几乎要拧到了一起,犹豫着开口:“书上说他偷偷的跟着我丈夫去了山上,由此二人都…都那么不幸了,可是…可是…”崔夫人几乎是跑着来到了锦堂身边,一把抱住对恩央说:“可锦堂还是好生生的站在这,和我一起!”
恩央叹了口气,近来她似乎越来越容易叹气了,叹气本是意味着对某些情感的无奈,但有些感情恩央却始终是不理解,她叹气只是因为她觉得只能叹气。她抬头看着泷山,心里兀自猜测着,那看似洒脱自在的无凡此刻是否也是在暗暗叹气。
又走进了几步,恩央对着锦堂一伸手,说:“该走了,你明白的。”
锦堂,早就已经死了,这是事实,当恩央第一次见到他,捡起画像触碰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也所以才有了这几次的来返,逝者已逝,她在乎的是生者的安宁。
怪不得锦堂纵使不觉得冷,身子也是冰凉的,因为死人的身体怎么也不会再温热起来;怪不得锦堂总是叫痛,因为他的的确确曾经切身体会过那种刻骨铭心的剧痛;怪不得锦堂说自己一直和爹爹在一起,因为他们在虎腹中至死骨肉交缠;怪不得锦堂就算是父亲出殡也不愿意出家门,因为他害怕又像之前那样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锦堂,早就死了,却依旧是徘徊着这里,不符天理道然,她不能坐视不管。
崔夫人又将锦堂抱紧了几分,也许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去相信,是啊,她是那么的聪明,早在几年前无凡寄给恩央的书信里就说到了,山脚下难得的搬来了一户人家,那家人的故事,无非就是一个富家小姐与画匠私奔的故事,无凡却写得眉飞色舞,能得到看似有情实则很是无情的无凡如此称赞的女子,岂会入俗,又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自己孩子的怪异,无凡将锦堂送了回来,而她也如无凡所愿的抓住了这最后的希望与依靠,他们都以为,这样就好。
除了恩央,她见了太多的生别死离人情世故,知道逆天行事是如何的不该,纵然残忍,也是不行的,况且,她不想看到无凡犯错,不想以后酿出来的清泉无人品尝。
这,是不是她的一种感情?还是自私?恩央不懂。
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这是无凡送与她的酒钱,恩央打开交给崔夫人,里面竟然是个长命锁,上面赫然刻着锦堂的名字,崔夫人捏着长命锁,潸然泪下,而恩央只是朝着锦堂摆了摆手,又清冷的说了一句:“该走了。”
崔夫人自然是搂的紧紧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了锦堂稚嫩冰冷的脸上,暗暗啜泣。可她很快就发现这样做却只是徒然,锦堂的身子慢慢的开始变得透明,他带着哭音说:“娘,我要走了。”话音落时,身影已变的几近透明,崔夫人已经是抱不住了,锦堂最后的亲了一下母亲的唇,幼小的身子从她怀中升起,缓缓的飘向恩央。
“不要,不要带走我的孩子,我求你了,把孩子还给我,求求你求求你…”崔夫人撕心裂肺的扑了过来,可她甚至连恩央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一道气墙挡了回去,她撞了上来,然后被挡回,再撞,再被挡回,在她发疯似的尝试的最后,她只能披头散发的跌坐在地上,看着恩央和锦堂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终于不见。
雪,在这时又疯狂的下了起来,笼罩了整座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