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苏是云家暗主这件事儿,只有极为少数的人知晓,大约如今知道且活着的,也就只有历来为云氏家臣的西岭氏几位长老和夜琛了。就连经手传递消息的玉绾、璧、珠们,都也只不过以为那是几条隐秘的暗线罢了。
这一层身份,阿琛从未在意过,云苏自己也没怎么当回事儿过。毕竟先祖遗训所谓的盛世顺天命就是没事儿的时候不用出来,等着到了日子交给下一辈便是。
暗主,自然就是云家暗藏之主。
而云家的暗藏(四声),的确有着乱世定乾坤的实力。
比起现今的云府,不知更深厚几何。
而许多隐匿于史书之后的真相,云家暗藏便是极为少数的保留者。
云家的第一任暗主,便是大衍开国功臣云忠公唯一的嫡出之妹,也是那一代家人里唯一的女子。据说她有着不输乃兄的才华,甚至可以说是惊才艳艳,一双素手定了乱世乾坤,辅佐夜氏成就帝业,却在天下初定之时销声匿迹,从此不知所踪。
无论是史册还是野史,都没有留下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仅云家暗主历代所传札记之中有这么一条模糊的记载。
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历代暗主,都尊称其为云姬暗祖。
因为云家明面儿上的家谱里,第一任家主云忠公仅有一弟云黎,字尚义,大衍朝开国年间定居陵阳,善商贾,富甲天下。谥曰义山公。
但云家暗藏里的家谱则更加久远全面些。
比如说云家跟向家的嫌隙,就并非只云泠一桩。
早在开国之初就结了怨的。
不过那都是百十来年前的事儿了,所以云泠当初要嫁入向国公府时,并未遭到阻止。
若是当时真个阻止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
云家暗主,历来便是传女不传男,且身份神秘,唯有家主知晓。
上一代的暗主,自称随安斋主人,大约是在逝世前三五年光景写下的隋安斋主人札记,而那时云苏尚未出生。
而后,云老太爷令钟妙娘暂代暗藏之主。
便有了十年前钟妙娘一手整治向国公府之事,当然,那事儿只动用了很小一部分暗藏的实力,甚至在外人看来,那不过是云府隐藏的那部分实力罢了。
此前数十年间,除了这件事,云家暗主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哪能代代都有安邦定国的大事发生?
不过,卫氏一党显然撞在刀刃儿上了。
首先,自是要彻查卫氏一党的根底;在给南宫晟定下这通敌叛国大罪之前,想法子破了这个局。
也因此,昌平郡妃的翠竹院多了两名贴身护卫。
一男一女,都是高手。
男子四十上下,面容普通,神情呆滞,却是云家暗卫之主.云苏也只是小时候祖父去世前见过此人,全名西岭临尘,云苏喊他一声临叔。武功高深莫测,连夜琛都看不出深浅。
女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如许,眉目清秀,仿佛养在内宅,涉世未深。实则已年过半百,朱衣红裙极艳的颜色却穿出清风朗月的味道。每次见到她,云苏都觉得深深的疑惑,读不懂也看不透,说她神秘莫测,她只是平平静静的立在那里,嘴角还挂着一丝浅浅笑意;说她平凡普通,她可以在一息之间挥出一剑斩落十丈之外的牡丹花蕊,没有人能看清她是如何出手。
事实上,但凡同人讲话,云苏总能摸出其人一二情绪,从而决定自己说话的态度以及左右其随后的反应。
但对上这全名叫西岭花影的女子来说,一切都是枉然。
后来,夜琛审视良久,才下了这样一句评语。
西岭花影是一个没有破绽的人,世间罕见。
绛——花——临——叶——
乃是西岭家如今在世的四辈人,花影、临尘、叶嘉皆是同辈翘楚,总领各自下属,各守本分,也许由生到死都不曾碰过面,也许数十年的等待只为某年某日因暗主的召唤而相聚到一起。
云苏是怎样召唤这两个神秘莫测的属下的呢?
用晚饭的时候,她命玉绾亲自去大厨房做了一道白粥。
因为云苏是自来都不会愿意吃白粥的,所以这个要厨房做白粥的行为便成了与花影约定相见的暗号。找到了花影,自然能找到临尘。
这正因为这个法子的奇特,才让从小便不将这暗藏放在心上的云苏勉强记着了。
事后,夜琛命手下最顶级的暗卫亲自将成亲王府彻查了一遍,找到不少钉子,但都不是云家暗藏的。
不得不说,羽翎郎比云家暗藏晚了近百年,暗香袭又比羽翎郎晚了二十多年,这一百多年的底蕴积淀,非一般势力可比。
这也让夜琛开始深思,是否天下间还有这般隐世不出却又实力深厚的势力?
看夜琛一副深思的表情,花影默默的给云苏添了一杯茶水,才慢悠悠道:“主公放心,来之前属下查了一下,近五十年来,类似的势力有三个,看上去都是一下无甚关联的小股势力,实际上内里盘根错节都向着同一处。譬如以您为首,旗下明着有羽翎郎风雨雷电四部人马、皇商薛家敛财;暗中则有羽翎郎隐部、杀手组织暗香袭、江湖门派逍遥门以及新近结盟的雨风;分开来,个个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很少有人能想到它们听命于同一人。”
云苏发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阿琛黑着脸的模样。
花影说完还点点头表示认可道:“主公还未过十八岁生辰,能有如此成就,不愧是暗主选中的夫君。”
看着阿琛的眸光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云苏无奈,这就是自己不愿意看见这个女人的原因,她能让你即使做了皇帝也会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无可自拔。
根本无法想象当年才八岁的自己是怎么从她手心逃出生天的!
稳了心神,云苏勾着嘴角道:“这个我知道,说说其余两个。”
花影笑容古怪的看了云苏一眼,貌似恭敬的说道:“回主子,一个是归义侯萧家长子萧子楚,另一个是河东宣郡王宣榕。”
云苏挑眉,“说重点。”
“河东宣氏自开国以来,世居梧城,听调不听宣,类同古时诸侯,在河东一头独大,因素来行事低调而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暗中却握着不少江湖门派和僧道术士,若论有实力以武犯禁者,大约有四人。”
此话一出,云苏便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以武犯禁!
乱世之际,游侠辈出,轻生死,重情义,凭一己之力,仗义救人而行侠天下。
有诗云: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而后数百年,便渐渐形成所谓的江湖,同样轻生死、重情义,凭着武学一道走向强者巅峰,至强者甚至可以只身一人以武犯禁!
皇宫大内禁地,守卫重重,其中更不知潜藏多少暗卫高手。
云苏以为,上有乌衣青龙卫,下有十八禁卫军,外有御林军驻守,内有暗卫高手相护,皇宫恐怕是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了。
可如今看来……
云苏默默朝她的阿琛看去,后者则若有所思的问道:“萧子楚的实力我是知道的,若是这二人同时谋反,云家暗藏当如何?”
花影朝云苏看去,发现她正望着夜琛走神,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撇过脸闭口不言。
便有了一瞬的沉默尴尬。
临尘轻咳一声,暗叹这花影愈发倚老卖老起来。
“天子有主公忠心相随,自不必惧怕那乱臣贼子,所虑者,唯这有实力能以武犯禁的几人。萧家至多有两人,宣氏四人,羽翎郎和青龙卫里修为最高的几人加起来也差不多了。何况,萧家那两人,也是先帝留下的,并不会不明是非。而宣氏,亦有与主人类似的遗训在身,除非昏君无道,否则也只是富贵闲王罢了。”
在临尘轻咳时,云苏已回过神来,自然发现了他说到先帝时眸中闪过的复杂神情。
云家暗藏不会反,这个是历代皇帝口口相传的秘辛,作为两代皇帝都最信任的人,夜琛自然从先帝口中听过。
这也是他会放任云苏成为云家暗主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天下间还会有如此不可控制的实力。不过略一思索便释然了。
有了云家暗藏的助力,南宫家和雁门关便都保住了!
商议一番,各自分工。临尘随夜琛去办事且不提。
云苏则捏着一沓有关向国公府的卷册翻阅着,她目前还没有进入暗藏的权限,只能让花影按着规矩给她取可阅看的卷册出来。便是手上这一沓向国公家里近五十年来的秘闻之流。
最基本的有向国公今年正是花甲之年,除了早亡的原配夫人之外,还有两任继室夫人,连活着带没了的一共有过十八个妾氏,嫡出四子二女,庶出三子五女,活到现在的有六子六女;因为嫡长子向山伯曾经骑马摔了腿瘸了,所以如今的向国公世子乃是嫡长孙向荣,正是弱冠之年。再比如去年夏天,向国公府突然多了一位庶出的七姑娘闺名妩婳的,将原本的七姑娘顶成了八姑娘,没几日便送进了景郡王妃。而她的真实身份则有些让人唏嘘。
更算作秘辛也有。
比如说向国公一生好色风流,年初还以六十岁高龄新纳了两名美妾,但最钟情的还是他的原配夫人李氏。李夫人生长女时难产,一尸两命,向国公便生生叫一个未落地便夭折的女婴占了嫡长女的名头,至今三十余年,年年都要大做法事。而他后面的十八房小妾以及新纳的两个美妾十有八九都是有一处像了先李夫人的。
再比如说向国公的嫡次子向仲卿其实并不是继室夫人王夫人所出,而是王夫人媵嫁的庶姐所生,王夫人头胎生女儿时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便将媵妾之子记名养到自己的名下,等同嫡子。不久之后,这位媵妾便病逝了。自然是那王夫人的手段。
再然后,王夫人将养了几年竟生了儿子,生生的变成了嫡三子,于是明里暗里虐待向仲卿,不过向仲卿比较命大,被投了几次毒都逃脱了,而王夫人则因为虚耗过度、油尽灯枯而死。
这才有了二十年前大肆求娶云泠姑母的声势浩大。
用一个不受宠的记名嫡子娶了一棵摇钱树回来,向国公好算计!
而向国公府里最懂明哲保身的莫过于第三任夫人小李氏了。
据说她是原配夫人李氏的庶出侄女儿,因容貌生得与李氏极像而被向国公在年近四十之时迎娶为继室夫人,生下了嫡出四子向季川,据说其文采斐然颇受族中年青文士的推崇,主张通过参加秋试博取名次而再驻昔日家族荣光。
看上去,向家比较清白的也只有这一个嫡出的幼子了。
可果真能出淤泥而不染?
眼花缭乱的瞧了一遍向国公府这一摊子烂事儿,一向思路清晰的云苏也有些晕乎。相比之下,云府那一摊子事儿还真不算什么事儿了。
玉绾、习青见状,一人拿一沓子瞧了起来。
玉绾是抽搐着嘴角看完的,连声道:“真真是长了大见识了!”
习青则冷笑道:“这般人家不过是大厦将倾,早几年晚几年的事儿罢了!”
一旁喝了好一会儿茶的花影撂下茶杯,似笑非笑道:“青葵殿的教养到底不同旁人。”
云苏摇头道:“看他们这蹦跶的劲头,怕是还有几年呢,若真成了事,只怕覆灭的就是咱们几家了。”
花影不语,只拿眼睛睨着习青。
习青并不畏惧,却也没再那般冷笑,“不过是秋后的蚱蜢,不蹦跶没准儿还能熬过寒冬,如此欢实,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经过密谋,云苏得到的任务就是盯着夜瑜手下仅次于卫氏的向家。防备其趁乱作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玉绾也不说话,忍着恶心又将那沓卷册翻阅了一遍。
然后,轻声说出自己的见解。
“向二爷年少离家闯荡江湖,有着书生剑侠的名头,玉绾短见,却也知道这一个侠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叫的。何以他会伙同家里害了忘尘居士?且十年前那事儿出了之后,他便重病在家庙里修养,等闲并不出去。可却在四年前乔装去过一次雁门关?他为什么带病还要去雁门关?”
“不管他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去雁门关这趟定是有着极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令他不惜重病在身也要去雁门关呢?”
若非花影一直暗中命人盯着向国公府,这般详细的资料便是夜琛也没办法查出来的。
玉绾此话一出,将疑问放在了向仲卿身上。
“按着这一家子的行事,当年向二爷根本没必要提出让忘尘居士净身出户,只要忘尘居士自然病逝,便是略有蹊跷,陵阳无人,京里未必会过问,何以弄成那般惊天动地的模样?若是半路截杀,以向国公府当年的实力,除非有人暗中相助,否则忘尘居士弱质女流,如何能一路逃到京师?而这暗中人可是咱们的人?”
玉绾望向花影,后者微微愣神,随即道:“当年的确是她逃到京城附近是才被我们的人发现的,在此之前,暗藏只盯着京城的向国公府,并不知晓向郡的情况。”
玉绾唇角微勾,“这便是了,忘尘居士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