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冉国女子都是作世家小姐的装扮,看得出是精心而为。
年纪最长的琴韵一身墨底绣满粉樱花的长袍,雪缎中衣,绯红色蜀锦高腰裙,绣着几朵樱花瓣儿的精致飘带,快走几步,便是宛若樱花雨落。
乌黑的发却并未挽起作髻,只用墨色的缎带束了,插着一支簪头雕琢成樱花绽放的碧玉簪,温柔静美之中多了一丝英气。发尾散覆在外袍之上,便宛若刚从樱花树下走过,花雨无意间洒落在发间袍上一般。
云苏的目光在她一双杏眼上划过,心中却微微诧异,黑发黑眸,不该是大衍人吗?
三人并立,站在中间的却是阿房雁,她却是一身水红色曲裾深衣,容貌姣好,肤色白皙,眸色浅碧似一汪潭水一般,清透的仿佛可以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发色微浅,就着阳光便有些闪闪的仿佛黄金一般的颜色。只是这发髻却是梳了双螺髻,左右插了一支牡丹样的金簪。
云苏淡笑,随即打量起最左边的书香来。
久闻冉国女子多喜重彩之色,显然这位书香并不在此列,只见她衣着素雅,却是大衍书香门第家小姐的模样,眉宇之间,也是书卷之气,可不就叫书香吗?只眸色淡蓝,才不会让人误认了去。
三人行过福礼之后,依次在客座上坐了,阿房雁坐了左手首位,书香次之,琴韵则坐了右手首位。
“几位姑娘来京城有些日子了,可还习惯?”云苏语气柔和的问道。
书香抬眸望了一眼对面的琴韵,便垂眸静坐,回话的却是阿房雁,“回郡妃的话,你们大衍的京城繁华,可惜夫人不让我们出去,只能在驿馆里呆着,驿馆的景致虽好,总看也闷的慌。”
这时,琴韵才无奈的一笑,“郡妃莫怪,雁小姐自来性子活波,又年纪小,有些口无遮拦。贵朝的驿馆精致美丽,多一双眼睛都不够看呢。”
云苏微微一笑道:“无妨,衡姨既将你们交给了我,我便会尽心教导你们。我的意思,你们先在这府里住上半个月,我指导些规矩忌讳,然后依着几位想见识的方面,再为你们安排如何?”
书香听了云苏的打算,仿佛在凝神思考接下来的安排;琴韵则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许了;开口说话的,又是阿房雁。
“规矩忌讳?夫人为我们请的嬷嬷早在来前数月便教了我们大衍朝的规矩和忌讳,这些日子我们在驿馆也不曾落下,难道还要再学吗?”
书香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喜,琴韵却有些尴尬的圆场道:“郡妃莫怪,雁儿说话不知轻重,她的意思是夫人之前有请过嬷嬷教我们礼仪规矩的,我们几个也一直在勤加练习着,有不妥之处,还请郡妃您提点一番。”
阿房雁还欲说些什么,被琴韵落了一眼,便悄悄吐了吐舌头,没再出声,却也没有恼色。
云苏勾起嘴角,看一眼阿房雁,才转头向琴韵道:“琴韵姑娘可知道你们的嬷嬷是从何处请的?”
琴韵眸色微变,笑着道:”据说是从贵国买来的女奴中挑出来的,听闻是罪官的家眷,曾经也是大家闺秀呢。”
“你们的衣饰发髻,又是何人做主挑选的?”
“衣裳乃是夫人让人在瑞凤来仪衣铺定做的,每人十套,今日所穿是那十套里自己选的,发饰则是参考了嬷嬷的意见,丫鬟动手梳的。”
云苏了然一笑道:“习青,你是青葵殿里出来的,说说你的看法。
琴韵却感觉有些不妙。但见一旁衣饰简洁却不失大方的清雅女子上前一步,行礼道:
“回郡妃娘、,三位姑娘,果真是罪官的家眷,大家族里出来的,怎会不知雁姑娘所梳的双螺髻于大家闺秀而言,只是十二岁之前的发式,十二岁生辰之后,便鲜少有人再用了?而她更不该不知道,樱花灿烂,却因花期短而绚美,多用于豆蔻年华的少女,且大衍女子十五岁之后,出门拜客,开门见客,都是要梳洗打扮得体,以示尊重之意,琴韵姑娘今日的发式很美,却并不适合出门。”
云苏依旧是那副笑模样,琴韵和阿房雁的脸色却不好。连书香望着云苏的目光都带了一丝忐忑。
“至于书香姑娘,”习青显然没准备放过她,只轻声说了一句。
“红配绿,是衣着大忌。”
书香开始一张淡定的小脸此刻已经红一阵、白一阵。
今日她正是穿了翠绿色的下裳,搭配了红锦绣如意纹短靴,为的是在这万物凋零之际彰显一番生机,于小处令人眼前一亮,却不想,竟会得到这般评语。
沉默数息,云苏眼见三女花容失色,举袖掩唇,轻笑曰:
“别担心,我已为你们各自准备了一名教养嬷嬷、一个梳妆丫鬟,帮着你们矫正一番。半个月,也许未必能学会,但记在心里总是没问题的。”
原非倾国姝色,然一动一笑,都是别致风情。
三女尴尬之间,已是心悦诚服。
如果一个人对着你和颜悦色的说话,千万别以为她好欺负。
这是阿房雁在住进成亲王府为她们准备的客院之后的感慨。
说她们是贵客,那人却毫不留情的挑了一堆错儿出来;说她们不算什么,那么大的客院却是一人一个院子,伺候的丫鬟婆子个个身板挺直、目不斜视、举止得宜,比女汗姐姐的宫女们还有训练有素。
阿房雁并不知道,她今日这般一想,他日为冉国的宫女们带来一场“灾难”。
后话不提,阿房雁跟着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学了几天规矩,虽然苦不堪言,却惊奇的发现自己的体态举止都渐渐透出好看优雅的模样来,因而每日抱怨归抱怨,却学得最是认真。
且梳妆的丫鬟日日将她捯饬的好似神女下凡一样,阿房雁自己也是今日方知这长得美固然重要,长得不美却也可以取长补短打扮的更加靓丽,更何况自己底子好?
被那精通此道的丫鬟一通装扮之后,连自己也不由被镜中人的美丽所陶醉了。
忽而又想到那号称柔然第一美人的书柔已入了皇宫。教养嬷嬷不就是皇宫里出来的么?那书柔身边的宫女岂不是更加会打扮?那她不就更加美丽了吗?
正要生气,却又想到书柔已经被进献给大衍皇帝了,皇宫里的女人都是皇帝的,这一点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的,那书柔已经没有半分机会了。
所以,维哥哥他爹跟书官的盟誓里说得结儿女亲家的话,书家就剩下书香这一个没有嫁人的女儿了。书香从小沉醉汉学,并没有对维哥哥表现出爱慕的意思,那么,自己帮她在大衍朝的才子里找一个如意郎君不就行了?
这样一来,维哥哥就不用娶书官家的女儿作妻子了,没有那必须遵守的盟约,在冉国还有谁能争得过自己?
将三人安排给教习嬷嬷去学礼仪规矩了,吩咐了府中人皆要以礼相待,此事便算告一段落。
玉绾沉默了几日,终于还是自己跑来请罪,也不说自己错在哪里了,只是跪在那里不说话。
习青眼见这玉绾又给少夫人跪上了,默默的将屋里次间丫鬟们都遣了出去,自己也退下,善解人意的将门也关上。
云苏有些好笑道:“想明白了?”
玉绾垂眸道:“小姐,是玉绾想岔了,您动了遣玉璧去的念头是因着她的武功;长公主身边,自有得力之人,实在无需您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奉上。长公主明理不会怪罪,但落在外人眼里,却着实不好看。”
“你平日里最是妥帖不过,此番虽想岔了,却也在情理之中;近日我因着淳儿的事儿颇费了些思量,你看在眼里,原不过就是为了替我分担些,心是好的,法子却不妥。”
云苏淡淡道。
玉绾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昌平郡王妃身边素来得力的大丫鬟玉绾,可是鲜少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
云苏面上,便也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弥漫,星眸闪烁,宛若碎光。
二人颇为孩子气的笑了一阵,连发笑的原因都已不记得了,仿佛只是单纯的想笑,而不是素日习惯了挂在唇边那种温婉得体的笑容。
笑过一阵,玉绾才想起一件正事,因而敛容道:“少夫人,住进府里的三位冉国小姐里有一位书香小姐,却是跟咱们房里的书香重名了。书香自进了府,便一直打离您的书楼,冷眼瞧着,还算安分,您看?”
“她早先可有婚约?”
“她早先是老爷身边得脸的,怕是没想过会成了您的陪嫁丫鬟,过去有得力的婆子想将她说给自家子侄,据说她娘老子给婉拒了,从那之后,府里下人便隐隐有传闻说她怕是要当通房了。如今她是您的四个大丫鬟之一,玉璧闭了关,书香过年便二十了,一直在打理书楼。”“下人们虽不敢乱嚼舌根子,却也有些人心不稳。且奴婢帮您打理府中事,习青负责迎来送往,虽竭力周全,就怕百密一疏给旁人钻了空子。”
云苏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我记得书香是家生子,明日便叫她家人来领了她回去吧,多赏些东西,比着先前玉罗的明例。咱们院子里管事的李嬷嬷和秀姑姑都是得用的,这些日子秀姑姑回乡探亲,李嬷嬷倒也不差,等秀姑姑回来,便叫她帮着你管些杂事吧。”
“谢少夫人体谅,只如此一来,一等的缺便空了一个。”
“你怎么看?”
“如今的二等丫鬟有玉珠、玉暖、玉拂、朱雀、黄雀、吉儿、红袖、袅袅。奴婢暗中瞧着,堪用的便是玉珠、玉暖、朱雀和黄雀;吉儿年纪尚不算大,有她姐姐的几分聪明,却难免有些跳脱,还需磨砺些日子;袅袅不是自己人、红袖又是因着那件事的,故而不妥。”
“得用的四人呢?”
“玉暖家里几代都是云府的家生子,玉珠的父兄都是您私产里得用的掌柜,朱雀在王妃院里便是得力之人,黄雀也是从小便在王妃院里服侍了。”
云苏轻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丫头惫懒,想选一个能掌管府里事儿的也好让你轻快些!”
玉绾笑得温和,“正是这个理儿。”
“你看中谁了,直说便是,跟你小姐我打什么哑谜!”
玉绾微微一笑,却极为认真道:“玉珠、玉暖、玉拂都是奴婢还在流苏院时便看着的,玉拂那性子自不必考虑玉珠是玉璧带出来替小姐掌着暗线的,心思缜密,脑子灵活,是个可用的;玉暖家里几代在云府都是得用之人,掌管府事本不在话下,可也正因为如此,若掌管王府之事,难免跟云府有些牵扯,届时涉及利益,她这差事并不好当;朱雀是个出脱的,若不是王妃院子里的冬青等几位姐姐压着,做个大丫鬟是不成问题的,且是个忠心的;黄雀的性子,敦厚有余,机敏却差些。”
一番话说下来,言外之意就是玉珠的差事不能动、玉暖家庭关系复杂不合适、朱雀本来就到那份儿上了可以用、黄雀太老实不合适。
云苏点了点头,“自小,我身边的人事都是交给你的,你既无心掌府里的事,便把朱雀带在身边一段日子;玉璧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便把玉珠和朱雀都提了一等吧。至于玉暖和黄雀,你和习青近来都忙,玉暖便来屋里伺候、给下头的领个头,黄雀看着院子门户。”
这么一来,其实很清楚了,玉珠升了等,依旧掌着暗线,传个消息什么的;朱雀跟着玉绾,日后便是要接玉绾手上府里这一摊子事儿;玉暖还是二等,给下头的领头,便是掌着她翠竹院下头丫鬟们的月例和人事;黄雀则是负责监察门户、防止下人们偷懒怠工等。
“红袖只比书香小了一岁,要不要也打发了?”云苏忽然想起二等丫鬟里还有这么一号人,以前是云霆书房的大丫鬟,自己被劫走时替自己上的花轿。
当时阿琛称病,她便直接去了佛堂祈福,等自己回来之后,便一直在佛堂侧的小院儿住着,打理佛堂。
一个韶龄女子,庭院深深,青灯古佛的一生未免太过凄然。
想到此处,云苏的语气便有些怜悯。
未曾想,玉绾眸中骤然划过冷厉,斩钉截铁道:“不可。”
玉绾这丫头,素来温柔沉静,偶尔孩子气,何时这般过?云苏微微愕然,不等开口询问,玉绾已决然道:“她既不是自己人,又掺进了那样的大事里,没去了她的命已是您有好生之德了。而只是让她打理佛堂,一日三餐也未无需斋戒,例银、胭脂首饰、四季衣裳都是王府里二等丫鬟的例,乡绅人家的小姐,用度也不过如此了,她还有何不妥?”
“若放了她出去,被有心人寻见,指摘起小姐来,起了风波,就算将她全家的命填进去也是无法挽回的!如今这般,我们还会善待她的家人,她也不枉这一遭了。”
云苏一顿,旋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岔了。”
玉绾见她不像没走心,便松了一口气道:“小姐心善,但事关您清誉,那事儿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旁人或不敢同郡王生事,但若攻讦于您,便是百口莫辩了。”
又道:“也不是非要将她一辈子困在佛堂后院里,她若是个有心的,即便多留个几年,凭着小姐陪嫁丫鬟的身份,亦能寻一门好亲,届时小姐还会亏待她不成?”
歇了一瞬,看云苏似有懊恼之色,心知也不能太过驳自己小姐的面子,便软声道:“一等的差事是满了的,小姐若是于心不忍,不妨嘉奖一番她日夜拜佛的辛苦,赏了她一等分例的体面,自然也不会有那起子不识眼色的去为难作践她。”
说过了这一番话,云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事玉绾自来会安排妥帖,自己不过心中有数罢了。
因而叫了几个一等和二等的进来,和颜悦色的宣布了新的人事任命,没有升的也都给了赏赐,几人俱是欢欢喜喜的行大礼谢了恩。
扫了一眼她们的神色,喜形于色的有,越发恭谨的也有,倒是没有什么怨怼不平之色,云苏便说了几句大家日后齐心协力一起管好翠竹园的门户,习青与玉绾打理好府事云云。
自此,便安了下人们的不安之心,稳定了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