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色的信笺，以银粉勾勒出并蒂莲花，虽只寥寥数笔，却极具风骨。
“冬日于归，小莲亭外唯余残荷不堪污卿之目，幸携莲花清酿，倒也有些味道。承蒙不弃，得空来尝尝可好？”玉绾轻声念道，便笑着道：“这莲花信笺一看便是魏小姐的，还是如此率性。”
心中却道这位魏小姐有些不识世事，而今小姐已贵为郡王妃，她竟还用一纸信笺来邀，纵是姐妹情深，也不该失了分寸。知情人知道是她们亲如姐妹，落在不知情者眼中，岂不攻讦小姐不守规矩？
云苏便极开怀的笑了起来，“听说她在江东可是出了名的大才女，以文会友，颇得江东士子崇敬。”
玉绾收起心中的思量，陪着笑道：“小姐您这会子可高兴了，恰巧前几日净慈庵送了两瓷缸红莲来，这几日的功夫便开了，不若奴婢亲自下厨做些您和魏小姐爱吃的点心，邀魏小姐来赏莲？”
云苏闻言，眸子一亮，拍手道：“这个主意好！”
玉绾面上笑意不变，“魏小姐许久不见您了，定是十分想念，定在明日还是后日？”
“知我者玉绾也，既然都邀我品佳酿了，定然已是得闲了，便定在明日下午吧。也不用什么请柬了，你一会儿亲自去走一遭吧。”
云苏絮絮道。
“魏小姐与小姐亲如姐妹，奴婢去本是应当，只是奴婢觉得，还是要劳烦习青姐姐跑上一趟。”
一旁侍立的习青便微微疑惑起来，那位魏小姐自己自是听说过的，少夫人的手帕之交，家世并不显赫，其父是个文官，在翰林院待了十几年，才外放为江东九郡别驾，而今大朝年回京述职，想来是要回朝为官了。
“小姐您想，魏夫人只有魏小姐一位掌上明珠，却至今没有许配人家，如今回京，自是要好好相看了。习青姐姐不仅是一等的宫籍，更是掌管着府中女眷迎来送往之事，习青姐姐亲自去一趟，自能为魏小姐锦上添花一番。奴婢去，却也不过只能完成个本分罢了。”
“敏君离京四年，许多事自是不一样了；也罢，就让习青走一趟吧。”
云苏略想一番，便决定道。
玉绾微笑，冲习青一福，“姐姐不要怪玉绾躲懒，实是姐姐的面子要比玉绾大了许多。”
习青嗔声道：“少夫人吩咐，习青自是不敢不从，但玉绾你是不用跑一趟了，可怎么谢我？”
“外面冷，玉绾亲自给姐姐暖了手炉，再送姐姐上车可好？”
习青佯装无奈，“如此，我便要你那个缠枝忍冬的！”
玉绾便笑着携了习青的手，叫了玉珠进来伺候，二人便行礼告退。
二人各自披了厚实的披风，一路出了翠竹院，习青才问出心中疑惑。
“玉绾妹妹你可是有什么话儿要说？”
玉绾依旧微笑道：“前几日郡主命人给得脸的大丫鬟们各打了一对儿金簪，姐姐以为我喜欢那对儿忍冬的，便自己选了那对半月的，其实姐姐虽然平日穿着打扮并不刻意用了忍冬的花样，但你却很喜欢忍冬。”
习青微微讶异，暗叹一声这玉绾心细如发，随即笑道：“玉绾妹妹不愧是少夫人眼前第一人，果然观察入微，不过我虽然喜欢忍冬花，却并不是非要不可。”
“那日妹妹多看了几眼，又见你平素许多小物事也多用忍冬纹样，想来你会更喜欢而已，我亦并非有意想让。”
玉绾微微一笑，示意习青不必介怀。
“其实，玉绾并不喜欢忍冬，那些有忍冬纹样小物件儿的存在，是玉绾为了警示自己。”
“警示？”习青很配合的做出好奇的表情，如此直言，看来少夫人身边这个聪慧的大丫鬟是有事要告诉自己。
“自夫人去后，小姐的性子便一日比一日沉静，只有对上郡王时，才会露些小女儿情态。郡主年幼些，府里的小姐们又都守着嫡庶规矩，同辈里小姐能说得上话的人极少，玉绾虽与小姐一同长大，到底是主仆，不便谈心。魏小姐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她与小姐很有些缘分，先是在佛寺里遇到，后又同在衣锦师傅处学女红，总是不约而同的穿了极为相像的衣裳，或戴了一样的饰品。小姐本不在意这些，只觉得同她说话很是投机，很有些缘分，便引为知心好友，常常往来。直到四年前，魏小姐的父亲魏大任外放，才少了来往。小姐性子虽淡，但若真入了她的眼，便心热的没了边儿。打心眼儿里的信任着这位魏小姐。小姐能找到谈得来的朋友，玉绾本是十分高兴的，但那魏小姐对着旁人时，却并不如在小姐面前爽直纯粹。”
习青虽不解这与忍冬有什么关系，却仍是认真的听了下去。
“有一次，董氏送来一枚刻了缠枝忍冬纹样的足金臂环，本是富贵堂皇之物，阖府也不过得了那么一件儿。她见了，却说此物极俗，俗不可耐不说，足金还失了灵巧，咱们这样的人家还需用足金来衬富贵吗？灵巧精致的才适合闺阁女子。小姐当时面上虽还笑着，却再也没用过董氏送来的任何东西。”
玉绾顿了顿，气息已有些紊乱，“姐姐去魏府时，切记一事，纵是亲姐妹，礼仪规矩不可废，小姐待人宽厚，向来不重这些，还得劳烦姐姐耗力督着，总不能叫人以为咱们府里的少夫人真是好拿捏之人。”
习青默然，静静的思量着玉绾说的话。
主子的旧事，下人自是不可非议的，玉绾却告诉了自己。以前在宫里学规矩时，必学的便是察言观色，揣测人心。如今看来，那位魏小姐却是个心机深沉的，想来那时年幼的少夫人再早慧也不过是个孩子，别人施以二三分善意，自是要当做五六分的。且她定是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被图谋的，才遭了设计。
那足金镯子之事，却可以窥见那魏小姐隐藏极深的妒意，一个四品翰林家的小姐，何能清贵到鄙夷足金镯子的俗气？就算她与少夫人有意结交本没有恶意，但此女心术不正，难保哪一日便在少夫人背后捅一刀子。
今昔她没有足金镯子便在少夫人面前极力抹黑，明日她若没有大少爷这样的夫君，岂不是要离间起少夫人与大少爷的情分来？就算离间不了，也定少不了许多膈应。
想来，玉绾便是担心此处。
“妹妹的话姐姐放在心上了，请放心，习青一定不会由着别人落了少夫人的身份。”
玉绾此时已缓过回忆引起的愤懑，微笑道：“有劳姐姐了。”
习青示意无妨，“外头冷，你也不必再送了。”
玉绾从善如流，望着习青远去，才轻声道：“刚才忘记说了，习青姐姐这一趟可有好多赏钱的。”
是啊，那位魏小姐素来标榜清雅，给的赏钱却很重，就连云府得脸的下人都觉得厚重，可他父亲不过从四品的翰林，三代白丁，既无家族供养，又无田产铺面，只靠俸禄哪来那么多银钱？
小姐更不待见董氏之后，董氏见她与魏小姐常常来往，明里暗里给了她不少好处，甚至她父亲外放，都有董氏的几分功劳，就算如此，她也从未劝过小姐要跟庶母亲近，反而明里暗里的说些董氏的不是。
那时，董氏在夫人药里动手脚的事，并未暴露，她为了讨好老太太，搏个贤惠的名声，对小姐亦是十分尽力的，至少最初时，她亲生的三小姐是不敢越过嫡出的小姐去的。
若非如此，老太太又怎会让她掌家？
虽然许多事的结局并不是那魏小姐能决定的，但她却着实在雪上加了许多霜，好处得的不少，亦没少在小姐心中留下膈应。以玉绾对她的了解，窃以为若非那时她不在，小姐跟郡王爷的亲事可没那么顺利。
习青一路坐车到了魏府，望着那半旧不新的大门，目光微微闪烁。这样的官宅，京中是有许多的，官宦人家能养出这样一位小姐，其父其母亦不会是简单的。至少习青知道，有许多人一辈子混在翰林院熬资历，能外放的却屈指可数。生个女儿能攀上云府嫡出小姐的，更是独一份儿。
“姑娘是云小姐如今的身边人，不知云小姐近来可好？”
魏夫人瞧着三十如许，着了天青色的袄裙，看似随意，却是随意之中透着雅致，肌肤白皙，容貌上等，声音柔和，若非她说话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慈祥和老练，说她不到三十也是有人信的。
习青半坐在椅上，闻言微笑道：“承蒙少夫人不弃，奴婢随着几位姐妹一同服侍少夫人，少夫人一收到贵府小姐的莲花笺便十分开怀，恨不得立刻便来探望夫人与小姐。”
魏夫人微微颔首，“她们二人自小便是一处玩耍大的，亲姐妹一般的情分。”
“奈何将近年关，王府里事多，光是归京的宗室女眷们的拜帖已堆满案几，少夫人自来喜静，便都推了，如今若急急出了府，怕是有些不妥。更何况自来的规矩，便是少夫人思念四小姐，也是派人接到府中请安的。”
魏夫人摩挲腕间玉镯的手指微顿，已知自己女儿今日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妥。
“但魏小姐自是不同的，这不，少夫人巴巴的派我来请魏小姐明日午后去府中赏莲，说是魏小姐最喜莲花，连请柬都来不及写了呢。”
习青说话时真挚之中藏着几分不可置信。
魏夫人听在耳中，笑道：“是啊，如今该称少夫人了，我们走时，你家少夫人还不过是孩子，如今倒已能当家作主了。我已命人去唤敏君过来见客了。”
习青笑得腼腆，“不过是奴婢罢了，哪里能算得上是客？”
话虽这么说，坐在魏夫人的正厅客座上，却没有半分不适表露出来。
魏夫人却不着痕迹的估量了一番，十七八的年纪，衣饰皆是不凡，气度更是不卑不亢，一举一动都是带着一股子优雅贵气，只有进过青葵殿的宫女，才能有此教养。
望了一眼身边年近半百的老妇，正是她的奶娘赵嬷嬷。后者会意，前了半步，陪着一张老脸笑道：“姑娘瞧着通身的气派，普通官宦家的小姐都是及不上的，定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习青面上滴水不漏，谦卑道：“承蒙王妃不弃，入了宫藉，在青葵殿学过些规矩。”
赵嬷嬷脸上便露出惊奇的表情，“姑娘竟是出自青葵殿，真是了不起啊，听说青葵殿出来的宫女，个个都是翘楚，江东还出过一位奉恩夫人，那可是一品的诰命，据说奉恩夫人便是出自青葵殿呢，身为女子，虽未嫁人，却也光祖耀祖了呢！”
习青面上便浮起了淡笑，这个老妇看似粗浅蠢笨，却最容易让人放下警惕，这魏府可不简单呐。
“奉恩夫人事君以忠，虽为宫女，却立功无数，乃女子典范。习青不才，能与夫人同出青葵殿，实乃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
赵嬷嬷继续恭维，“姑娘如此年轻，日后定能有所成就，也获她个诰命光宗耀祖。”
习青但笑不语，魏夫人使了个眼色，慈和一笑道：“嬷嬷老糊涂了，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女孩子，自是要找个如意郎君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的，你家少夫人性子极善，你尽心尽力服侍着，日后自会为你好好打算的。”
习青想着玉绾的模样，面上绽出微笑，“托夫人您的吉言了。”
心中却在忖度，有多久没有遇到此般高手了？先令一个无知老妇引起自己的反感，再说上这么一段，如此一来，若是个蠢笨的定要赞一声贤德的！
可话里话外，则滴水不露。
少夫人不给恩典，是因为自己不曾尽心尽力的服侍若自己尽心尽力的服侍了，少夫人不给恩典，那便是假善了？
习青眸中，不由自主的浮出一抹喜悦。
府里王妃坦荡，少夫人恬淡，郡主清傲，自是没有许多人家那般勾心斗角。掌教姑姑教的那些东西，总算有个处儿去了。
看在魏夫人眼里，却是听了自己的话才露出高兴神色的，心中得意，学了再多规矩又有何用？终归不过是个涉世不深的小丫头片子罢了。
“娘，可是苏苏来了？”
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循声望去，习青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清新雅致的美人儿！
只是，那通身的衣饰打扮，为何有几分少夫人以前的模样？
习青勾了勾唇，起身行礼道：“奴婢习青，见过魏小姐。”
魏敏君走到主位，挨着魏夫人坐下，疑惑道：“咦？苏苏没来？”
习青轻咳一声，径自起身，笑道：“王府里有些子规矩，少夫人也不能不守，自是不能亲临的，还请魏小姐见谅。”
魏敏君便嘟其樱唇，有些不悦道：“唉，我还想着请她喝我亲手酿的莲花酿呢。”
这话一出，充满了闺阁小女儿情态，便是不合规那规矩，旁人亦是不忍苛责的。
“少夫人命奴婢前来，恭请魏小姐明日午后去府里赏莲，说是您最喜莲花，恰恰花房里有两瓷缸，约莫着就要盛开了，玉绾还说要请自下厨，做魏小姐最爱吃的点心呢。”
习青垂眸，又将来意说了一遍，心中念头却已兜转了数个来回。
一个时辰后，玉绾在漪园的辕门处笑待习青回来。
习青无奈的于玉绾对视一眼，嘴角微抽的说了一句，“果然不是一般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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