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低调而不失身份的三辆马车便在晨光中,驶入云府。
身着香色锦制华服的贵气女子扶着丫鬟的手缓缓从车上下来,望着云府二门沐浴在晨光里的那深沉而肃穆的牌匾,女子唇角微勾缓缓一笑道:“金漪,我们回来了呢。”
另一辆马车上,年纪略轻一些的女子掀开车帘,有些五味陈杂的望着那牌匾,并未说话。
一个伶俐的小丫鬟上前有些讨好的说道:“金姑姑,您有十年没回府里了吧?听我妈说,这十年来,府里并未有多大变化呢,只是后花园多辟了一个竹园。“
金漪扶着那小丫鬟的手下了马车,望着来迎她们回来的二等管事婆子,一双眸子望向先前那贵气女子,似笑非笑道:“四姨娘如今怀着身子,就不值得那内院总管事出来迎上一迎?”
那二等管事婆子便局促不安的低了头,不知该回些什么。她素日便是最不知变通的一个,否则那内院总管事也不会将这吃力不讨好的营生派给自己。
翠屏微微一笑道:“无妨,本就不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如何敢劳动内院总管事?她的月钱,可比我的分例都多。”
却有着了墨缎锦衣的少年匆匆出了二门,望见门口的一行人时,神情喜悦的大步走过来,边走边道:“终于回来了,翠姨身子可大好了?”
翠屏望见那少年时,眸中笑意便弥漫开来,“那日不过是觉得有些头晕,你们父子非要我慢些走,这下可好,错过了大姑娘的婚礼不说,连三朝回门都没赶上。”
云诚认真道:“翠姨,您现在的年纪,怀着弟弟本来就很危险,诚儿和父亲可是半分不能大意马虎。”
翠屏脸上一红,“你这孩子,如何就能认定是弟弟了……”
云诚一脸无辜道:“是父亲说的啊,不过,若是妹妹,诚儿也是一样疼爱的。”
翠屏欣慰的拍了拍已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你这孩子,自小便那么嘴甜。”
金漪也似乎感染了她们至今情同母子的淡淡温馨,心中某些因重回故地而比较灰暗的情绪便渐渐散开。随口问那个婆子道:“二夫人将四姨娘安排在了哪里?”
这些年,虽然她们远在南疆,却也是知道一些府里的人事的。四姨娘当初是住在正院的小偏院里的,夫人去后,董氏封了正院,那小偏院自然不能幸免。
那婆子回道:“回金姑姑,夫人将四姨娘安排在了香泠院。”
“香泠院?”金漪眸子中微露疑惑。
那小丫鬟连忙道:“金姑姑,香泠院便是离后花园不愿的那处院子,极为清静雅致,附近只有二小姐的流苏院。”
小丫鬟这么一说,金漪心中有了印象,面色便沉了下来。
翠屏自然也听到了,微微一笑道:“这小丫头倒是个伶俐的,你是谁的闺女?”
小丫鬟面上一红,却仍是利落的回道:“回四姨娘的话,奴婢的妈是管着大厨房的阿祥媳妇。”
翠屏有些满意的点点头,“阿祥媳妇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是个好的,叫什么名儿啊?”
小丫鬟有些喜悦的回道:“回四姨娘,奴婢叫春喜。”
闻言,翠屏和金漪都是微微一愣,翠屏随即笑道:“络儿,赏这小丫头二百钱。”
方才扶她下马车的丫鬟络儿便微笑着道:“午后来四姨娘院子里领赏吧。”
小丫鬟春喜谢过了,恭敬的望着云诚扶着翠屏走在最前头,一行人跟在后头往香泠院走去。这些年娘亲受了那些人不少欺负,四姨娘回来了,娘亲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
待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二门尽头,春喜才向另一边的小门跑去,快速的绕了很多近道,气喘吁吁的在流苏院的后门停下。平息了一下气息,才小心翼翼的捏起门环轻轻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随后,那仿佛从内锁着的门边悄无声息的打开了一条缝儿,露出一双颇有灵气的眼睛,依稀可见一张清秀的面孔,春喜还有些喘着气道:“大少爷已经扶着四姨娘进了二门,我跑着过来的,估计再有一刻钟,四姨娘她们便该到香泠院了。”
清清凉凉的嗓音响起:“辛苦春喜妹妹了,我这就告诉小姐去。”
言罢,那门缝儿又悄无声息的合上。春喜有些遗憾的望着已经关上的门,耳边还有那清清凉凉令人听了无比舒畅的声音在回荡。
流苏院的姐姐们,个个都仿佛是那画儿里的人,令自己觉得高不可攀呢。
娘却说,等四姨娘回来,便想法子让自己跟了二小姐呢。
云苏正在用早饭,便听一个清清凉凉的声音在帘子后响起:“小姐,春喜方才过来说,四姨娘还有一刻钟便要到香泠院了呢。”
云苏闻言,嘴角微勾,“玉绾,四姨娘初初回来,一定缺人手,你带了玉暖去帮忙吧。一定要帮四姨娘安顿好了再回来。”
玉绾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犯难道:“玉璧昨儿值夜,现下回去补眠了。玉坠此刻,怕是不适合来伺候小姐……”
云苏望了一眼玉绾,似是随意一句道:“玉绾,流苏院可不止玉坠一个二等丫鬟,我虽素日喜欢将她带在身边,那可不意味着我就冷落了别人。”
玉绾眸子一紧,低头行礼道:“小姐,对不起,是奴婢短视了。”
云苏摇了摇头,“你跟我这么久了,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在玉坠这件事上,有些执拗了。好了,你带玉暖去吧,让玉珠进来服侍我便好了。”
玉绾点头称是,掀了帘子便看见一个清秀的丫鬟候在一边,含着微笑道:“病了这些日子,身体可大好了?”
玉珠有些羞涩的一笑,清清凉凉的嗓音令人无端便生出三分好感来,“回绾姐姐的话,玉珠好多了。”
玉绾点点头道:“虽说是好了,但还是要多多注意才是。小姐命我带玉暖去帮着四姨娘安顿,估计得一阵子,便有劳你伺候小姐了。”
玉珠恭敬道:“谢绾姐姐关心,玉珠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好小姐。”
玉绾便看她进了次间,才提步出了外间,唤上另一个二等丫鬟玉暖和几个小丫鬟、粗使婆子往香泠院的方向走去。
这边玉珠进了次间,云苏已用的差不多,却并不令她收拾,只是自知不远处的锦墩道:“坐下回话吧。”
玉珠闻言也不牛奶,行了礼便坐下。
“后门那处有谁看着?”
“奴婢不在时,一般都是二月看着,小姐尽管放心,二月虽不聪慧,却是细心谨慎之人。”
此时的玉珠,全然没有面对玉绾时那小心而恭谨的模样。一张清秀的面容,堪比玉绾之沉静,却更多了三分聪慧。
云苏的两个大丫鬟玉璧和玉绾都比她大了一岁,四个二等丫鬟里,除了玉坠儿是后来老太太赏的,玉珠、玉拂、玉暖皆是自小便跟在身边的得力心腹之人。
“你绾姐姐心中一时绕不开,你们做好自个儿的事便好。”
玉珠方才在外间听见小姐提点玉绾时,便已知道小姐的用意,此刻微微一笑道:“珠儿自然知道绾姐姐的为人,也能体谅姐姐的用心。”
云苏点了点头,闭了眸子倚在榻上,问道:“那二人有什么动静?”
“回小姐的话,老爷昨儿个宿在五姨娘那里,晨起便去了外院,据说赏了五姨娘一百两银子,令她给四小姐添置一些东西。二姨娘那里,自老爷回来,便动了起来,府里二姨娘的人,也都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这几日,没少给董氏添堵。”玉珠的眸子深处,难得带了一丝兴奋和愉悦。
整个流苏院,知道这丫头本性的,也就只有云苏和玉璧了。
云苏听着她清清凉凉的嗓音里隐约透露出的一丝兴奋,唇角微勾,“你要是心动了,便也陪着玩儿玩儿,不要太过了便是。”
玉珠闻听此言,一张清秀的脸上便露出了极为欢喜的神色,“是,奴婢谨遵小姐吩咐。”
云苏没有睁眼,只是闭目听着玉珠轻手轻脚收拾着桌子,在她即将要掀帘子出去时,才缓缓道:“喜怒不形于色,你离玉璧那样还差很远。”
玉珠立刻回身行礼,恭谨道:“玉珠知错,谢小姐提点。”
云苏不在说话,兀自闭目养神。
玉珠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却说云诚扶着四姨娘进了二门之后,微眯的眸子瞬间闪过不快,随即消失无踪。冲四姨娘笑着道:“翠姨,我方才已经叫人去抬软轿了,一来一去费些时间,我们在此稍等一会儿可好?”
翠屏眸光扫了那显得局促不安的二等管事婆子,微微笑道:“晨起天气不错,不如我们慢慢的走过去吧。坐了一早上的车,正好松松筋骨。”
云诚有些犹豫道:“翠姨你身子重,怎能走那么远的路呢?”
金漪上前扶了翠屏的另一只手,说道:“大少爷,时常走动,对怀孕的女子也是有好处的。我们先在前面慢慢走,软轿一会子赶上来便是。可好?”
云诚对上这二人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点头道:“好。”随即指着那婆子道:“你留在这里,等软轿到了,叫他们快些赶上去。”
那婆子连忙应了,走到一边站好,一副老老实实等着传话的模样。
金漪便有些好笑,府里竟然还有这么老实的人。
一行人,便慢慢往香泠院走去。
越往后走,云诚的表情便越是不悦。
难道,这些年,云府的嫡小姐便住在这样的地方?要穿过整个云府,才能到达后花园的正门,流苏院和香泠院,都是在后花园的西侧,竟然还要在绕过大半个后花园才能到!虽然自己对于内院之事并不晓得多少,却也是去过一些叔父府中的。
二叔家的两位堂姐妹住的院子,都是府上除了正院之外最是宽敞精致的。
自己府上,甚至连云芙住的地方,怕是都比这嫡姐强吧。那可是母亲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啊!董氏纵然是自己的生母,却也不可这般作践她!云诚的心中,便有了一丝丝怒气。
临近香泠院时,远远便望见香泠院的门口一个绿衣的妙龄少女温婉沉静的立在那里,她的身边,略小一些的圆圆脸少女在望见这一行人时,眸中有了明显的喜悦。她们二人的身后,恭敬的立着几个小丫鬟和粗使婆子。
待走近,绿衣少女和圆圆脸的女孩子已先一步迎上来行礼。
“玉绾给大少爷、四姨娘请安。”
“玉暖给大少爷、四姨娘请安。”
都是通身的大家闺秀身边得力丫鬟做派,看得金漪不由暗暗点头。
云诚小心翼翼的扶着四姨娘道:“免了吧。你们在此是?”
玉绾起身,含笑道:“是二小姐派奴婢们来帮四姨娘安顿院子的。”
翠屏微微一笑,“小姐有心了,不过是安顿院子罢了,哪里用得着小姐巴巴派着玉绾姑娘过来呢。”
玉绾顿了顿,眸子不经意间扫过云诚,随即微笑道:“四姨娘哪里的话,奴婢们能为四姨娘效劳,是奴婢们的福分呢。”
当下便冲玉暖使了个眼色,玉暖便上前冲金漪道:“一路上,辛苦姑姑了。”
金漪眸中,便也有了一丝暖色。“当年我走时,你不过才三四岁,如今,都这样大了。”
玉绾微微一笑,引着一行人往香泠院走去。留下玉暖一对姑侄在后面说话。
进了香泠院,云诚便有些明白云苏为何会派了身边的得力丫鬟来了。
只见二进的院子里,粗使婆子三三两两闲散的坐着,小丫鬟们正在一出叽叽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正房一眼看上去倒是勉强能住人,两边的厢房的门窗却都是新上的油漆,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进了三明两暗的正房,云诚眸色更深,但见屋中的摆设哪有半分翠屏在南疆那屋子的雅致?东西自然不是坏的,却似暴发户一样明面上摆设的都是金银之物,连次间的榻脚上,金闪闪的都似裹了一层金子似地。地上铺的缀满细小如米粒般的珠毯,是近年来十分流行的消夏之物,夏日里屋子里铺着,清凉许多。可是,云诚自己踏上去都觉得有些滑脚,更何况已有了六个月身子的四姨娘?
四姨娘见云苏派了玉绾来,便料到董氏不会轻易放过她,只是,眼前的场景却着实让她在心里冷笑,好一个董氏!
那院子里明显是新铺的鹅卵石,上面撒了些细沙防滑,可是若下些小雨的话,只怕自己一时不慎便是一尸两命了罢!
玉绾也锁了双眉,走到门口,沉声冲着院中道:“管事的妇人呢?”
便有一个婆子打着哈欠从后院缓缓走出了,谄媚的冲她笑道:“这位姑娘是?”
玉绾面上一冷,“你是这院子里管事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那婆子便回道:“姑娘,在下是新来这里管事的。姑娘没见过是应该的。”
玉绾见她懒懒散散的模样,闻着还有一丝酒气,眸子便愈加冷冽。
“新来管事的?那你以前是在何处当值?”
那婆子看她的穿着气派,夫人身边的莺哥儿都是差上几分的。便知是自己惹不起的,因此老实的回答道:“回这位姑娘的话,老身以前是在庄子里管事的,新提拔上来的。“
玉绾在心中冷笑,这董氏还真是下了决心要磋磨四姨娘,府里再不济又如何会从庄子里拔人上来做院子里的管事妇人?
坐在硌人的雕花木椅之上的云诚已经忍不住要发火了。
四姨娘却冲他微微一笑,招手让络儿去找了一个锦垫来。
“诚儿,无论如何,她是你的生母。”
四姨娘这话一出,云诚便知道她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选择隐忍,不与自己的生母翻脸。
只是,翠姨才回来,她便做的这般露骨,那翠姨腹中的胎儿又如何能平安的生下来?
云诚面色神色变了变,已恢复如常,声音中不带一丝波澜的道:“翠姨,诚儿是养在先夫人名下的嫡子。董夫人,不过是父亲的平妻罢了。”
四姨娘有些犹豫道:“诚儿,你确定?你知道,若是如此,我会不择手段的阻止她做下更危及你前途之事的。”
“她不过是生了我,才有了堪比先夫人的尊荣。却忘了自己的本来身份,翠姨若是有空,提醒一下她也是好的。只不过,如今您的身子比较重要。”
看着这样的云诚,翠屏仿佛看见年轻的云霆,一样的凌厉而杀伐果决,无情之至,却也有情之极。
“罢了,她不来惹我,我便也不会同她作对的。”翠屏缓缓道,这次,是董氏唯一的机会。若她敢危及自己腹中胎儿,就必须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玉绾进得屋中,直觉告诉她,这屋中的气氛不是很好。开口便也带了一丝小心,将院里的一些情况作了简要的说明,其实,拜那婆子的大嗓门所赐,云诚和四姨娘在屋中已经听得七七八八了。因而,玉绾说时,也并未再生气到哪里去。
只是,有一些东西已在潜移默化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