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二连三的出事,纵是已经历了不少风雨的追风也觉得心中有些烦闷。
刚刚把蒋神医在客院安置好了,追风回到翠竹院,他本内力深厚,自然可以听见屋中那压抑的哭声。面色一沉,便挥退一个隐于暗中的暗卫取而代之。
他是羽翎郎的四大首领之一,护卫这事本不必亲力亲为,只今夜心情沉郁的厉害,想来也难以入眠,不如在此守着郡王和小姐,图个安心罢了。
幸而那屋中的哭泣声虽然肝肠寸断,却也渐渐止了,追风微微缓了一口气,守定灵台清明,气沉丹田,静静的以翠竹院为中心关注着王府的一动一静。
夜色愈沉,却有衣襟破空之声响起,追风眉头一皱,但见墙头之上人影晃动,立即提剑而出。
“何方不速之客,竟敢擅闯成亲王府!”追风声音冷极,已起了杀意,今夜本就憋了一股闷气,誓要让这几个不长眼的有来无回。
“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佛号过后,来者竟是一老一少的两个和尚。
追风起了一身冷汗。
急忙上前行礼道:“追风见过两位大师。”
“追风施主不必多礼。”年老的和尚着了一袭并不起眼的灰色僧袍,须眉皆白,随风而动,面容慈和道。
容貌俊俏的年轻和尚则越过追风,望向他身后某处。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夜琛披了香色的披风立在门首,面色虽染了几分憔悴,一双眸子却清明如许,看见来者是意想不到的二人,也依旧波澜不惊,只在唇角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语气淡淡的,看不出丝毫喜怒。
“一轻师傅跟青竹师兄深夜到访?”
来者正是迦兰寺闭关许久的一代神僧一轻和其衣钵传人青竹。
青竹似乎察觉到不妥,诵了一声佛号,皱眉道:“郡王,缘何府中会有这般浓烈的杀意?”
夜琛缓步走过来,双目湛湛,定定的望着一轻大师道:“师傅,我动了杀念。”
依旧是一派慈和模样的一轻则放柔了声音说道:“为师早说过,你佛缘深厚,若入佛门修行,必证得果位,不再受红尘之苦。”
夜琛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还是那样盯着一轻道:“师傅,我动了杀念。”
青竹微微皱眉,询问的目光望向追风,今夜闭关许久的师傅突然出关,带着自己一路耗费真气以上乘轻功赶来此处,难道是为了阻止郡王的杀念?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唯有放下,方能自在。”一轻微笑,声音悦耳,仿若西天梵音。
夜琛仿佛不为所动,依旧道:“师傅,我动了杀念。”
一轻大师轻叹一口气,颂了一声佛号,才缓缓道:“前事因,后事果,你因苏儿动了杀念,亦要因为苏儿放下杀念。”
“杀戮全由我一人而起,我自一人承担,与阿苏无关。”
“你不愿让苏儿染上杀戮,便要动手替她除去董氏,若是昨日,大可动手,因为那是董施主种下的因,自要承担恶果。”
夜琛缓缓闭上双眸,敛去波澜,冷声道:“我大可在开城门之前派人截下云诚,阻了这段因果,自可替姨母报仇。”
“你的身边,除了云诚施主,谁可替你了结地狱门的因果?”
夜琛猛地睁开眼睛,眸中泛过一阵寒光。
追风早已准备就绪,一旦他动手便将他击昏,生怕郡王一个不小心便了结了与一轻大师这段因果。虽然此前他很是不屑于迦兰寺的那群和尚,可一轻是先帝御封的神僧,隐于山寺的大衍国师,此刻还不能死。
夜琛却低低的笑了起来,清绝之姿终也染上凄惶之色,“琼之自问平生未负天下苍生,却为何独独总是要辜负阿苏?”
“七年前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伤心而无能为力,因为人死不能复生,而今我又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伤心难过而放过那些伤她害她的人吗?”
秋风瑟,凄惶染遍夜色,亦染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昌平郡王,天纵之才,本不该如此无能为力啊!
一轻大师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遍静心咒之后才道:“因果循环,不是不报,时机未到罢了。”
青竹默,前因后果虽未明,却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心中的不甘与痛苦。
追风亦默,不过是入夜时分才生的事端,能洞悉一切并有本事搬来一轻大师相阻者,普天之下不过那一人尔,郡王无法拒绝,自己亦不能拒绝,所以,此事唯有负了小姐。郡王心中之痛,自己亦能有三四分感同身受,可结局呢?
面子上瞧着仿佛是抉择,实则最大的因果已定,其余种种不过因之而生。
不知何时,原本酣睡着的云苏竟站在门首,怔怔的望着院子里的四个人,最初有些不解,随即了然。
她没听到全部,也听了个大概。
其实方才那一场大哭已将心中委屈宣泄了大半,本是陈年旧事,怎能让阿琛因此而染上杀戮?
只是,为何一轻大师提起云诚的因果便阻了阿琛的杀念?
四人看见云苏立在那里不知她听了多少,竟都微微一愣,旋即沉默起来。
毕竟,一轻今日前来,阻了夜琛,便负了云苏。他已出家多年,却始终心系大衍国运,虽看得通透,却终究不能放下世事,难以修成佛果。
一时间,谁也起不了话头。
立在门首的人儿却轻缓而笑语曰:“大师与禅师是一时兴起,踏月寻友而来吗?小室虽陋质,却还有些好茶,夜深露重,饮上一杯可好?”
她只着了一件雪色的丝罗裙,随手披了一件浅紫缀黄花的袍子,青丝不绾,笑意盈盈间恍若误坠人间的月宫精灵。若是寻常女子,如此定然觉得羞涩失礼,偏她一双眸子如缀了夜空的星子一般清澈璀璨,落落大方的全然没有半分拘泥。
众人微怔,还是看起来与这件事情最无关联的青竹行了僧礼微笑曰:“如此,便辛苦苏儿施主了。”
云苏则无谓道:“反正今日已睡够了,烹茶扫榻的也不是我,不过是陪你们喝杯茶水罢了。”
言罢,便伸臂向了前院的方向,笑语曰:“请。”
翠竹院本是三进,前院置了一间小花厅,可容十几人设案摆宴,是夜琛思量着她虽不喜好交际,却也偶有会友之时,因而布置了一番,不想今日便用上了。
众人进了小花厅,本是深夜,也不愿大肆铺张,不过是一张梨花圆木几,设了竹席罢了。分主客坐定,却是夜琛坐了主位,云苏与一轻大师对坐,青竹挨了其师傅与追风,追风与云苏之间留有一空,供上茶之用。
另一侧,则是略小些的圆木几,几上为烹茶所需器具,几侧则是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烧着一铜壶水,此刻已微微冒起了热气。
着了青色短袄长裙的妙龄女郎行礼过后,跪坐几前,有条不紊的清洗茶具、取用茶叶、没有刻意去表现,却带了不同寻常的几分优雅。
云苏含笑望着青竹道:“禅师茶艺精湛,我的玉拂仿佛有些紧张了呢。”
青竹十分欣赏的看了几眼那女子娴熟的手法,笑道:“苏儿施主谬赞,这位施主精通茶艺,像是自小的功力,小僧那一时的兴趣却显得拙劣了。”
云苏不置可否,只是抬眸扫了一眼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的一轻大师,仿佛要同他说话,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反而向着追风道:“追风,你今日可有口福了,我这玉拂可宝贝的紧,你家郡王都不曾喝过她烹的茶呢。”
追风心下一沉,这火怎么烧到自己这里了?随即保持着一惯的冰冷调调道:“谢郡王妃赏茶。”
云苏嘴角微微抽搐,这厮怎么练成这般水火不浸的模样?
随后便是随便扯了些不俗不雅的话头同青竹心不在焉的聊说了几句。
从始至终,她都没跟夜琛说一句话抑或交换一个眼神。
水滚茶烹,便是一室的茶香,玉拂茶艺精湛,却发现座中五人虽都瞧着自己烹茶,却目光迷离仿佛各自在思索些什么。
不过她早已习惯不闻不问不说,因而将烹制的茶水分入茶瓯之中,亲自放于每人面前,便悄无声息的行礼退下。
水汽氤氲,茶香盈室。
默默的饮了一遍茶水,云苏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其余几人亦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好尴尬着。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是两刻钟的时间,习青的声音在厅外响起。
“少夫人,已为贵客备好了安歇之处。”
闻听此言,几人顿觉心头一舒,一轻大师更觉仿若菩萨显灵一般救苦救难,面上却不显露,静待云苏的反应。
云苏扫了一眼面前的四人,看上去都是若无其事实则却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便有些不爽,微凉的语调,在静谧的气氛里便带了三分寒意。
“罢了,请大师和禅师先去安歇吧,白日方长,也不在这一时三刻。”
众人都觉寒意侵体,一轻大师尤甚。
因而讪讪道:“老衲观云施主似乎伤了元气,恰巧有一粒固本培元的丹药,名叫小还丹,佛渡有缘人,恰恰遇上施主便赠与施主吧。”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寸长的小玉匣子递向云苏。
云苏随手接过,轻掀盒盖,拈起那枚朱红色的丹药,有些玩味的打量着。
夜琛眸中泛过一阵波澜,轻声道:“阿苏,是大师的好意。”
云苏唇角微勾,将那枚丹药吞进嘴里,但觉入口即化,腹中霎时变得暖暖的。
“习青,带两位贵客去安歇吧。”夜琛向外吩咐道,一如平日里的模样。
便有着了素色衣裙的女子进来,请了一轻和青竹离去。
待其脚步声远了,云苏掩口打了个哈欠,“快天亮了,还能小睡一会儿,阿琛,去睡觉了。”
夜琛点点头,明了她的意思,起身径自往自己的卧房而去。
今夜这情形,自己还是一个人静一静的好
云苏亦起身离去,在离去之前,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恭送诸人的追风。
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还能睡着的话当真蠢笨的可以,幸而玉珠已接了吩咐十分贴心的在房内燃了一炉安神香。夜琛才在床上躺好,本想打起精神思索一番近日所发生诸事,欲寻求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却觉疲惫之感重重袭来,不消片刻已沉沉睡去。
云苏自觉不甚聪明,却也不是蠢笨之人,所以当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之际,她已负手立于翠竹林间。
深秋时节,秋风萧瑟,翠竹早已变作枯黄,间或有未落的竹叶随风而下,随着朝露撞在身披的青碧色披风之上,不一会儿,便觉得披风沉了不少。
而竹林一侧似乎十分安静的小院子,终究是吱呀一声开了院门,露出一角灰色的僧袍。
但见秋风瑟瑟里,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傲然而立,即使只是在等候,亦未折去半分傲骨。平白的,便叫他念起昔日的那个人,面上也因而泛过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微笑。
她的女儿,自是与众不同的。
一轻叹了一口气,缓步而出,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庞。
“大师的丹药果然管用,苏儿觉得精神爽利了许多呢!”
一轻嘴角微抽,那可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小还丹啊!传说中可以与阎王抢人的三种神丹妙药之一,习武之人吃了,可増三十年的功力。怎的被她吃了竟只能使精神爽利?
压下心中的愤懑,一轻快速的打量了一番云苏的神色,看样子那颗小还丹下去还是管用的,也不枉了自己连夜赶来送药。
想到此处,一轻在面上挂了自己练就多年的慈和笑意道:“云施主没事便好,如此,老衲也该告辞了。”
云苏则轻轻扯了扯唇角,风轻云淡道:“大师本方外之人,苏儿自不用强留,只是想向大师问一段因果罢了。”
一轻微怔,“施主要问因果?”
“大师连夜从凌霄峰赶来,不会只是单单为阻阿琛一场杀戮吧?”云苏轻舒手臂,掌心向上,接了一枚枯黄的竹叶在手。
一轻呼了一声佛号,踌躇道:“那人本不值得郡王出手,不过是晚些时候罢了。”
“所以,董氏身后之人是谁,大师一清二楚了?”云苏悠然而道,却让一轻觉得惊悚。
云苏凝望着掌中枯叶,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一轻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拨动着手中念珠念起了心经。
云苏从思绪中醒来,便看见一轻和尚闭着眼睛念经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呵呵,大师,你知道么?从你无法医治好阿琛时起,云苏便再不信佛了。”
言罢,转身而去,空余一片枯叶坠地。
一轻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女子清冽的声音自远处遥遥传来,一字一句带着一丝冷意刻入耳中。
“大师,若家弟平安归来,云苏当亲上迦兰寺向大师讨教。”
依旧不曾转身,却冷漠的让他想起当年的昌平郡王。
只是,云诚如何能平安归来呢?
一代神僧孩子气的用力甩了甩头,甩去心中的不安,愤然道:“青竹,你还要看戏到什么时候!”
青影一闪,长相俊俏的和尚便从墙头上翻了下来,目光自远走的身影上扫过,似有不解道:“徒儿不明白,苏儿施主似乎对师父您起了杀意。”
“董氏背后之人,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是云诚此行,关系甚大,为师不过是劝解郡王与云施主暂时忍一时之气罢了。”
一轻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忿,昨日接到那人的传信时便已是十分不情愿,可自己无法拒绝。
“您怕郡王为了替苏儿施主报仇而拦下云诚施主?可那云诚施主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当真能灭了地狱门?”
一轻欲言又止,只得挥了挥手,示意青竹不必多问。
青竹顿了顿,还是有些无法克制住,遂问道:“苏儿施主竟都知道?”
“若有心,世间事自是瞒不住。”一轻将心中的不忿、郁闷都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之后举步离去。
青竹抬腿跟上,却在离去之时回眸望了一眼,似迷离似疑惑似不解抑或悲悯。
晨光微曦里,裹挟着秋风的滚滚红尘弥漫横行,碧落之上,黄泉之下,何处不染耶?
世间何人不在局中?世间谁能不染因果?
若遁入空门便能了结,西天岂不佛满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