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双人。
彼时年少,不知世事无常,诺言轻许;
似水流年,看过浮生梦幻,终是情殇。
大衍云氏,数百年的望族世家,十大开国功臣之家,迄今仍能兴旺发达者不过一手之数。而云氏,显然是其中佼佼者。这与历代家主的苦心经营不无关系。
那时的云氏,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身为武将之首的云老将军却毅然辞官,将家主之位传于嫡长子云霆。
而本要嫁给云氏少主的钟妙娘,却在大婚前一月,获悉即将成为云氏主母。
因为天子下旨,由云老将军之子云霆袭镇南大将军之位,掌南疆重兵。钟府自是合府欢庆。
彼时的云霆,踌躇满志,请示过老太爷与老夫人之后,便大笔一挥将云府正院更名为“关雎院”。
他要向世人昭示对嫡妻钟氏的爱护与尊重。
关雎院里,张灯结彩,轻挑红盖,一生相许。
次日清晨,春喜带着满院婢仆齐列于院中,率众行了参拜大礼。
“恭贺老爷、夫人新婚之喜,祝老爷夫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颂贺之声响彻关雎院的上空,传遍云府每一个角落,久久未散。
此后经年,念及那日的情形,钟妙娘都不由叹一声岁月无常。
或因那时太过美满,所以耗尽了一生的气运?
无法猜透亦无力明晰。
只能行尸走肉般的看着那个曾经倾尽心肠所爱恋的人,负了约,毁了诺,纳妾生子,美眷在侧,尽忘旧时情深……
庭院深深,庭院寂寂,肝肠寸寸断,心字成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脆亮的童声,无邪的笑声,不明所以的诵读着母亲教的诗歌。
春喜含了一抹苦涩,力度适中的推着小小秋千架,面上却笑得灿烂。
她知道,每到此时,是夫人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刻。
小姐,是她仅剩的执念。
若非为了小姐,她只怕不会苦苦撑到今日吧?
却有穿了月白锦袍的少年提着食盒大步进来,望见见小小秋千架上的女童时,面上便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弥漫开来。
春喜很是自然的上前接过少年手上的食盒,恭敬行了礼道:“三爷。”
少年则早已快步过去将那秋千架推得高高的,惹得女童一阵咯咯大笑,虽知每日都会如此,春喜却还是会捏一把汗,生怕少年一时不慎将小小女童给摔了。
而此时,夫人总会叫小丫鬟扶着出来,含着笑意看少年同女童戏耍玩闹。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佳人笑!
只不过,墙里荡秋千的佳人尚是小小孩童。
春喜自幼服侍妙娘,伴她半生光阴,却从没想过,夫人教小姐认字时竟用的是《诗经》。
小姐日日在院子里诵读《诗经》中的名篇,夫人听在耳中是怎样的光景?
是想起了幼时与那人一同在院中吟诵时的情景了吗?
旁观三十余载,明明是那般天赐良缘,却为何成了这般光景?
单单只是想起,春喜便替夫人觉得心痛,何况夫人?
春喜摇摇头,将脑中思绪甩开,安顿好了服侍的下人便亲自去替夫人熬药。
自从去探亲回来,夫人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初夏时光,睡着的时辰却一日比一日长。
轻叹了一口气,看来晚饭后,要再请三爷去请一次太医了。
幸而新寻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颇合夫人胃口,这几日不再如往常那样只吃两三口便没了食欲。
小小女童玩闹累了,便窝在云霁的臂弯里沉沉睡去,云霁轻手轻脚的将她在榻上安置好,才目露担忧的向钟妙娘道:“嫂子,为何又憔悴了不少?上次太医开的方子不管用吗?”
钟妙娘把玩着已经戴不住的玉镯子,眸中思绪迷离,漫不经心的问道:“霁儿,最近在禁军可还习惯?”
“嫂子放心,那些不服气的家伙们早被我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大公主没有乔装去看你?”钟妙娘神思回转,眸中多了一丝戏谑。
云霁的面上起了一丝微红,却正色道:“嫂子,你知道的,霁绝不会娶夜氏女子!”
钟妙娘轻叹一口气,“霁儿,何必呢?”
云霁喉结动了动,眸中泛出一丝寒意,冷然笑道:“嫂子忘记她了吗?即使嫂子忘记了,霁不会忘,此生此世都不会忘!”
钟妙娘的一双美眸之中,便泛起点点泪光。
“即使这世上所有人都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
“那么,大公主的事情请嫂子不必再提!”
钟妙娘轻叹一口气,苦笑道:“就算我不提,母亲也不会善罢甘休吗?生在了世家荣光里,就注定要为世家荣光的付尽此生。”
云霁有些无力的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有些绝望的望着榻上的小小女童,“那苏儿呢?我们兄弟姐妹都逃不过的命运,你为何将她也牵扯进来?”
钟妙娘身子一正,傲然而笑,“我的苏儿,自是与众不同。”
那一刻,缠绵病榻多时的她却突然迸发出往昔的风华绝代。
“我的苏儿,绝不会再步我们的后尘!”
钟妙娘一双眸子神采奕奕,仿佛可以看见未来,却在下一刻染上黯然之色。
“只可惜,我无法看她长大后的模样了。”
钟妙娘浅浅一叹,依旧美丽的面上露出几分疲惫。
“嫂子,您歇息一会儿,同僚今日请我喝酒,晚饭不必等我了。”
钟妙娘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句:“少喝些,勿伤身。”便挨着云苏小小女童沉沉睡去。
云霁举步离去,行至院门时停下脚步,望着夕阳下的那块牌匾若有所思。
有谁还记得云府的正院名为关雎院?
大哥,当嫂子在董氏进门那日亲手将那枚你亲手题写的匾额摘下之时,你可料到今日的种种?
你最心爱的女子就快要活不下去了,你又在哪里?大哥,这样的女子你怎忍心辜负?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世间真的会有那样的传奇吗?
当日你神采飞扬的说要谱下一段如斯传奇时,可曾料想到今日的结局?
叹了一口气,云霁回自己的书房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送去了南疆。
却不曾料到,信使尚未回还,妙娘便已魂归离恨。
她去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苏儿都命乳娘带到了偏院。
等云霁赶到时,便看到他素日敬爱的长嫂着了那件金凰羽衣裙静静躺在那里,嘴角含笑,宛若熟睡。
云霁却知她已经去了,近十年来,她哪里还会有那样真心的微笑?
云老夫人由丫鬟扶着,望着那灿然夺目的金凰羽衣裙蹙眉道:“春喜,为你夫人准备的敛服呢?”
春喜面无表情的答道:“回老夫人,夫人身上穿的便是。”
董氏在一旁面带凄色,轻声道:“月前曾为夫人准备了敛服冲喜,乃是一套青鸾牡丹纹样的华服,此刻夫人如此穿着,怕是于礼不合。”
春喜冷冷道:“夫人尸骨未寒,四姨娘便迫不及待了吗?”
董氏眸子一冷,转脸已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老太太,妾身只是为了云府考虑,这样的金凰纹样只有皇室可用啊!”
云老夫人皱了皱眉,还未开口,云霁已道:“长嫂的金凰羽衣裙乃先皇所赐,如何于礼不合了?当年……”
“好了,霁儿,你大哥不在,外院的事得由你操持。”老夫人眸光微冷,逼视云霁,阻止他再说下去。
云霁嘴角荡起一抹讽刺笑意,挥袖而去。
董氏知趣的后退,一副全凭老夫人做主的模样。
春喜将一切看在眼里,暗道夫人所料果然不错,这董氏已经不安分了。
“老夫人,夫人去时,有些话托春喜转告于您。”
云老夫人面色未变,这儿媳妇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若不是对霆儿用情太深,又岂会被一个董氏迫成这般模样?她对霆儿已经死心,遗言定是与苏儿有关了。
“但讲无妨。”
春喜却冷冷的看了董氏一眼,“夫人的遗言,只能说与老夫人一人。”
云老夫人心中有些无奈,春喜这丫头太过刚强,这般冲撞董氏,日后没了妙娘护持,有的是苦头要吃。
“罢了,你们退下吧。”
云老夫人将屋中所有人连同董氏一起挥退,算是给了董氏一个台阶。
董氏面上依旧温婉,心中却已不快。夫人已去,一个丫鬟还能猖狂多久?
却不料,老夫人再唤人进去时,春喜已殉主而去。
她是妙娘去时,唯一在场的人,没有人知道她跟老夫人说了什么。就算是当时候在屋外的董氏,也只知道老夫人和春喜在屋中待了许久,等她们进去时,春喜的尸身已经凉了。
老夫人感念她的忠心,不仅厚葬了,还在佛堂后厢为她立了牌位,受香火供奉。
云霆从南疆赶回来时,关雎已人去院空。
无人知道他心中情愫,只知他未等妙娘过了七七,便抬了董氏做平妻,名正言顺的让董氏掌了云府。
七年时光,现在想想,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当年的事,云苏和玉绾曾百般查探,唯一蹊跷的地方就是母亲去世不久之后,那个厨子便病死了,可那厨子所做饭菜不仅验过无毒,而且都是自己与玉绾还有春喜姑姑陪着母亲一起吃的,为着就是可以人多热闹为母亲増些食欲。若是厨子有问题,自己和玉绾为何没事?
再追查下去,那厨子的来历却与董氏有些关联,据说是她为了讨老夫人和母亲欢心而推荐的,却也是听别人说好才招进府里试试的,如此一来,云苏只能相信母亲积郁成疾,油尽灯枯而逝。
对于始作俑者,难免起了一丝愤恨。不能怨恨,只能疏离。
母亲在关雎院黯然神伤之际,父亲却权柄在握、美妾在怀,将与发妻的白首之约抛诸脑后,这样的父亲,在他在母亲尸骨未寒之际便抬了董氏做平妻之时,云苏心中本就不多的孺慕之情荡然无存。
连最后的那一点点念头,也在那时他撇下自己去看董氏母女时烟消云散。若有父亲相护,谁愿孤身犯险?
两行清泪自云苏眸中涌出,夜琛一下子便慌了。自小起比青梅竹马更加亲近的情分,他何曾见过阿苏流泪?
“那一日,母亲说我是她的女儿,自要笑傲人间,勿需悲伤哭泣。所以,在母亲灵前,我拼命忍着;董氏把我迁去流苏院时,我依旧忍着;父亲撇下我去看云芙时,我还忍着……可是我、我如今、如今真的忍不住了!……阿琛……”
云苏呜咽着,“阿琛……阿苏再也忍不住了……”梗在心头的那东西仿佛不流泪便无法去掉。
夜琛慌乱的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却越来越多,怎么也抹不完。
无措将她揽入怀中,只能不断的说着对不起。
如果自己那时在,怎会让阿苏受那样的委屈?
纵是悔断肝肠,亦无济于事了,待云苏嚎哭累了,转为低声啜泣之时,夜琛眸中,便泛起一丝杀机。
试问普天之下谁人受得起昌平郡王的一丝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