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是自昭武帝起,大衍朝历代天子的起居之所。
其宏伟不如长乐宫的正殿,亦没有勤政殿的庄严肃穆。也许是因为宫人较多的缘故,太极殿反而多了许多活气。连殿前屹立的金甲武士,都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
夜琛带着云苏随张福从侧面进了太极殿的后殿,夜琛仿佛这样走了许多遍一般,淡定而从容。
云苏虽然面上保持着平静,却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这传说中的太极殿究竟是何模样。这天子居住之所,一草一木,与外间究竟有何不同?
夜琛有些好笑的望着云苏这般好奇却克制的模样,柔声道:“阿苏,想看便抬起头好好看看,不急。”
云苏闻言,望向那位领路的张内侍长。
张福长着一张普通却让人觉得十分舒服的脸,笑起来时便有一种慈祥的感觉,“郡王妃是头一回来,自是觉得新鲜,横竖陛下此刻也正是午后小睡之时,老奴先去伺候着,郡王爷陪着王妃走慢些赏看一番便是。”
夜琛便笑着道:“有劳阿翁了。”
张福指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道:“这是王柱子,老奴新收的徒弟,有些小机灵,让他在这伺候着,老奴先走一步。”
夜琛点了点头,“前几日寻到一株十二年的优昙,等过几日阿翁生辰,好命人送到阿翁的院子里去。”
张福的脸上便笑成了一朵花儿,“还是琛哥儿惦记老奴。”
言罢,行了一礼,带人往皇帝歇息处而去。那个叫王柱子的小内侍便上前一步,笑着作揖道:“郡王、郡王妃,可要小的为您介绍下这太极殿的景致?”
夜琛眸中闪过一丝兴味,“王妃是头一回来,你边走边给说说吧。”
王柱子恭身引着夜琛和云苏,边走边介绍些太极殿与外间不同的景致,又说了些明面儿上的布局。口齿清楚,脑袋机灵,还讲了许多有趣儿的小典故,连夜琛都逗笑了。
云苏则完全沉浸在他讲的趣事里,边走边看景致边咯咯的轻声笑着。
熟悉的笑声将夜玦从梦中唤醒,夜玦屈食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怎么又梦见她了!
金纱帐外,张福轻声唤道:“陛下可醒了?郡王和郡王妃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到了。”
与此同时,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从寝殿外传了进来,那样的熟悉。
夜玦不由自主从床上翻身下来,“快给朕更衣。”
张福见怪不怪,陛下从小就喜欢昌平郡王,这次郡王病了许久,陛下没跑去看他已是稳重许多了。
等夜玦换好衣袍,王柱子已在门口禀道:“陛下,昌平郡王和郡王妃已在偏殿候着。”
夜玦便挥开张福,一边自己将衣带系好,一边道:“请他们进来。”
王柱子有些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滞,圣上竟然说请?额角微汗之后,立即回道:“诺。”
随即小跑着去偏殿请夜琛和云苏。
夜琛和云苏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宫女奉上的茶水。便见王柱子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喘着气行礼道:“陛下请郡王和王妃到殿中说话。”
夜琛点了点头,起了身,很自然的牵过云苏的受带着她往皇兄的寝殿而去。
说是寝殿,亦是夜玦偶尔批阅奏折、宣见朝臣的地方,其布局结构也是很复杂的。
穿过一个置着小水法的厅堂,便进入一个稍小些却布置得精致贵气的雅室,夜玦正坐在软榻上用着银耳莲子羹。
见二人进来,笑着道:“快坐。”
云苏便随着夜琛行了礼,在几子另一侧的软榻上坐下。
“张福,给郡王妃也盛一碗羹汤,琛儿不爱吃太甜的,你给他端碗果子露吧。”
云苏有些惊讶于天子竟这般平易近人,阿琛和张福也仿佛早已习惯的模样。
虽然自己曾经逼他喝过阿胶汤补血,但那时自己仗着不知他的身份,如今面对这九五之尊,还是十分拘谨的。
夜琛察觉到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夜玦拿着汤匙的手臂便微微僵住,素日最喜欢吃的银耳莲子羹竟然再不能引起自己半分食欲。
张福端了两只精致的玉碗进来,亲自摆放在夜琛和云苏面前的茶几上。
笑着道:“早估摸着郡王今儿要来,老奴特意备了雪梨枇杷汁,加了南照国的贡蜜,最是生津润肺。”
夜琛笑着将那玉碗端起,抿了一口道:“甚好,有劳阿翁了。”
张福便极为开心的笑了起来。
夜玦有些不爽,面上却还是素日样子,“张福,你也蹦跶了一晌午了,去歇息一会儿,省得在朕的书房打瞌睡。”
张福一张老脸便微微泛红,十分不好意思道:“那老奴告退了。”
言罢,行礼恭身退了出去。
云苏却觉得,这位少年天子,待阿琛和这位被阿琛成为阿翁的老人,都非同一般。
夜玦的目光在云苏身上扫过,很快便同夜琛说起话儿来,“那人的事情,朕都交给了显国公和司嘉,你且安心,乌衣青龙卫定保王婶周全。”
夜琛点了点头,“司嘉既然去了,琛便放心了。只是皇兄身边,不能没有得力之人保护……”
夜玦微笑,“你皇兄的家底还没那么薄,少了司嘉出不了什么事的。倒是先前咱们说好的,你一旦大婚,那道旨意可是要下了。”
夜琛眸子波澜微动,下意识的望向身边的云苏,后者却安静的坐在自己身边,仿佛是有些疲累了,正努力的睁着眼睛,不叫自己失了仪态。
“阿苏,皇兄这里不比太过拘礼,若是困了,便去歇息一下可好?”
夜玦自然也瞧见了,她的面孔还有稚气未脱,却着了那样繁重的服饰,素日见惯了嫔妃们那样并不觉得怎样,可看她的样子却觉得莫名的不忍。
试问谁敢在天子召见之时打瞌睡?
“柱子,唤一顶软轿来,送郡王妃去清心阁休息。”
想都未曾多想,夜玦便吩咐道。
门外候着的王柱子又一次惊讶之后,很快应了诺,小步走进来道:“请王妃随小奴来。”
云苏望一眼夜琛,后者示意她可安心去。眸中便闪过一丝雀跃,起身向夜玦行礼道:“多谢陛下恩典。”
夜玦闲适的靠在软榻上,面上微笑,心中却苦涩,“弟妹,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以后随着琛儿一起唤我皇兄便是。”
态度语气,好得惊人,云苏只觉脊背发寒,这人可不像传说中那位杀伐果决的少年天子啊!
“皇…皇兄,多谢皇兄恩典,妾身告退。”云苏又行了一礼,才低着头退了出去。
夜玦有些不满道:“难道朕很可怕吗?为什么你的王妃好像很怕朕的样子?”
夜琛微笑,一双眸子没了云苏在时那抹温柔之意,清湛如斯。
“皇兄是天子,阿苏不过是个小女子,自然害怕。难道皇兄的宫廷里,会有不怕皇兄的女子?”
夜玦闻言,很是仔细的思考了一盏茶的功夫,“的确,虽然有的假装很淡定从容,但是细细考究,其心里也定是害怕朕的。”
“听闻文淑仪和萧贵人都有了身孕,琛还未曾恭喜皇兄呢!”
夜玦无所谓的说道:“文贞和萧氏,一个心思缜密,一个面弱心强,都不是省油的灯;有她们两个在,华氏也不至于无法无天。”
夜琛眸子微黯,“今日见了二哥,琛倒有些晓得二哥为何至今不肯娶亲了。”
“是吗?”夜玦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为何?”
夜琛轻轻叹息,“大约是怕被枕边人算计,也不愿去算计枕边人吧。”
夜玦眸中惊痛,面上却露出无所谓的神情,唇角用力勾出阴森的角度,“生在帝王家,便由不得他。”
“算了,皇兄,毕竟二哥无心权位,他想自由,便让他自在几年罢了。”
“自在?”夜玦冷笑,眸中却是带了一抹凄然之色,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
只是重重的喘息一声,靠在榻上,“罢了,谁叫他是夜璋呢!”
夜琛心中早知道他的决断,因而笑道:“除了二哥,其他几位兄弟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皇兄的中宫还是没有择好吗?”
夜玦唇角微勾,“这里可没人敢逼我,不过也是,老十都十四了,更别说老三都二十了,府中怎能没个着落?”
“别人倒无妨,老七这些年在向郡,同当地的几个大姓都走的极近,年前向家还送了一个庶女给老七做侍妾,据说向家家主有意将嫡女许配给老七。”
“向家?”夜玦心中微动,“向家老狐狸这些年按捺不住了?”
“向家在向郡的实力不容小觑,向家内部却有两股势力为尊,一股以向国公的长子,现任向家家主向山伯为首的族中宗老;另一股,则是以其幼子向川季为首的年轻子弟。向山伯主张结交皇亲贵戚以图重归京城,向川季则主张以科举考试再寻昔日荣光。二人意见不合,相互抵触,若非向国公还在世,只怕早已分道扬镳。”
夜玦静静的听着夜琛的分析,忽而道:“这次秋试,仿佛有个叫做向川季的,文章写得一般,主张倒是有些开明之风。”
“此人便是向国公的幼子,是继室所出,自幼与兄长不和。”
“多大年纪?”
“弱冠前后。”
夜玦直了脊背,微笑道:“倒是年轻有为的年纪。”
夜琛便揭过此事,转了话头。
此间之事,且按下不提。
却说云苏随着王柱子离了夜玦的寝殿,早有一定软轿在门口候着,习青也跟两个样貌清秀的宫女一起候在那里。
玉绾和玉珠的宫藉还未造册,故而今日陪云苏入宫的是习青。
习青见云苏出来,由着那两名宫女上前将云苏扶上了软轿,自己则一边笑着一边将一个很是厚重的荷包递给王柱子道:“王公公辛苦了,这些是王妃赏了您喝茶的。”
王柱子虽然只有十二三岁,跟着张福却也一年多了,对于人情礼往自然也见得多了,闻言笑着将荷包揣进怀里,朝着软轿行了一个大礼,“小奴谢王妃娘娘的赏。”
云苏已有些疲惫道:“柱子不必客气,还得谢谢你给本妃讲了许多有趣儿的典故。”
王柱子听出云苏的疲惫,急忙起身道:“娘娘乏了,柱子这就送您去清心阁,那里是陛下专门赐给郡王爷歇息的地方。”
云苏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由着柱子领着软轿往清心阁而去。
原本以为要走上几刻钟的,却不想才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云苏只得强忍着困意扶着习青的手下了软轿,随意的往前瞧了一眼,身体微僵。自己本是知道天子待阿琛与众不同的,可盛宠如斯,究竟是祸还是福?
习青也是第一次见到少爷在太极殿的歇息之处,饶是跟着王妃见过不少世面的她也不由惊呼一声。清心阁?比一座殿又差多少?
王柱子在一边陪笑道:“王妃娘娘,这位姐姐,这便是清心阁,原是太极殿西侧殿的一座主阁,陛下说郡王爷喜欢清静,故而西侧殿便只留清心阁的侍奉宫人,其余之处只留洒扫仆役。小奴这便带您去郡王爷的寝室。”
云苏点了点头,扶着习青的手往进走,心中却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太极殿的西侧殿就相当于是赐给阿琛用的,阿琛的身子本就不好,还要为他这般辛苦卖命吗?
却没有瞧见,不远处的宫墙之下,锦衣华服的女子一直眸色深沉的盯着云苏一行人,直到云苏的进了西侧殿的大门,浓郁的怒气丝毫不曾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