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一诺千金算什么?
一诺赴尽一生,即使你早非良人。
雪夜月下,白头之盟,而今独余我一人空守。
那锦衣华服的美人啊,可曾合你的心意?
那泼天盖地的荣华呀,可曾缓你的怨愤?
红尘尽头,季昭总算未负忠君未负情。
那颗被你俘获的心,来生来世,再生再世,生生世世再不愿与你相遇。
沈宛特意换了那一袭绣满樱花的春衣,在秋风萧瑟里,于季昭的坟前祭拜。
知心苑开遍天下,使天下好棋之人从此有处炫技,有处切磋,有处学习,故而知心苑的主人,被誉为棋中圣手的季夫人在客行京中不幸病逝之后,圣上特意下旨厚葬。
京城西郊,风景佳处,从此多了一座季夫人墓,年年祭拜无数。
“昔有尾生抱柱,今有季昭抱香,虽死已胜却活人无数。”并不理会往来吊唁的人群,沈宛只是自顾自得倚在墓碑之上,轻抚墓碑边缘那汉白玉雕刻而成的菊花纹样。
沈宛自幼受先帝指点历练,无心无情,却也至情至性。
也曾年少轻狂,十二岁那年,慕名前往济阳城,要同那济阳第一才女对弈一番。
那时的她,及笄之时一战成名,同棋门大师棋痴老人三局两胜,扬言自己所嫁之人,必要于棋道上胜自己一筹才可。故而十七岁仍待字闺中。
苦战一个月,沈宛也只能勉强在最后几日能与她战成平手。
最后那一局以平局结束,沈宛恼的拂乱了整个棋盘,不忿道:“阿宛若能专于此道,必定超越季昭姐姐。”
霍季昭莞尔一笑,“棋之一道,在于其心,求胜未必得胜,不求胜却未必能败。其实输赢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闺阁女子闲时玩闹罢了。妹妹有大志向,早已远胜愚姐千里,此乃小道尔,成败又有什么关系?”
沈宛眉头微挑,“难道姐姐这样的才华真的就甘心以后找个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一生?”
霍季昭望着年少气盛的沈宛微微而笑,“当然不甘心,所以,我霍季昭的夫君,必是要能于此小道胜我一筹的!”
沈宛才灿然笑道:“这才是阿宛认识的季昭姐姐。”
只是,日后沈宛再想起当日之言,深悔自己当时太过年轻。
若是季昭能相夫教子安稳一生,沈宛情愿她才华埋没!
是缘是劫,原都是躲不过的。
沈宛回京,霍季昭在济阳城外十里亭为她送行,不过一局棋,便误尽了一生。
三个月后,沈宛在京城接到霍家大小姐的死讯时,只是苦笑,那一眼都能望见的结局,为何偏偏要飞蛾扑火?
霍季昭为了还是一个市井无赖的陈福来,雪夜月下,不惜同他私奔,霍老爷一气之下焚了弈阁,对外则声称独女霍香死于大火之中。
那是一个初冬的雪夜,年轻的季昭抛弃了自己的姓氏和一切,只身一人跟随陈福来远走他乡。
她以为,她选中的夫君,即使此时泯然众人,但不久的将来定可出人头地,甚至超过霍氏祖先的荣光,到那时,父亲想必不会再拒绝。
有时,一个女子最初的天真决定往往要用一生的凄苦来印证当时的可笑。
就像飞蛾决定扑火时,也许并不知道那表面看上去温暖而光明的火焰,触碰到时是那么的疼痛,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她真的只是天真吗?聪慧如季昭,悟不透一个情字,便要误在了这个情字上。
当沈宛找到奄奄一息的季昭时,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庆幸,他们只是让你自生自灭而没有赶尽杀绝。”
季昭扯出一抹凄然而绝望的微笑:“阿宛,那是我自己选的,不敢有丝毫怨悔。而今看来,那夜月下盟誓,白头之约只独余我一人空守了!”
沈宛苦笑,“若是当年阿宛没有凭一时之气去找你对战,你便不会遇上那人,也就……”
“阿宛,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若是?今日的下场,季昭谁也不怪,原以为是天赐良缘,谁料会变成天赐情劫?罢了,罢了,从此季昭要独守那日之诺了。”
那是季昭最后跟沈宛说的一句话,此后十余年,只闻季夫人之声名鹊起,她却再未见过故人一面。
当知心苑开遍天下之际,棋中圣手季夫人之名亦为天下棋道中人所极力推崇。
季夫人的知心苑,收留孤苦无依之人,教以棋道,以此谋生。不仅令大衍棋风盛起,亦做了许多善事。故而季夫人的为人,在诸多文人墨客眼中,是道德高尚的典范。
季夫人每到一地,必令当地崇尚棋道的士子才女们趋之若鹜。
却无人知,十几年前,她不过是个被夫君休弃的可怜女子。
当汝成侯与杨家小姐那英雄美人终结连理的佳话流传市井之际,季昭命悬一线的栖身于破庙之中,身上除了褴褛的衣衫,便是那页薄薄的休书。
谁能想到日后备受士人推崇的季夫人,会是当年杨府宣称的那个粗鄙无知、配不上汝成侯的民间女子?
最初的最初,不过便是一场痴心错付罢了。
当季昭合上双眸时,便又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他笑着将耍赖赢得的那枚棋子放进自己的手心,“虽只赢了一枚子,福来却还是要将它送给小姐,礼虽轻,情意却重。”
清风拂过季昭的面,亦拂乱了她的心。
曾有世家子送她一副暖玉棋子,触手生温,如同处子的肌肤一样细腻,为稀世珍宝。在那一刻,却敌不过掌心那枚粗糙的仿佛可以划伤自己掌心肌肤的石头棋子。
那夜月下,他对天起誓,此生此世,必不负季昭。
那夜月下,季昭对天起誓,此生此世,必不负福来。
那夜月下,二人相约共白头。
微雪落入发间,发髻斑白,便有了一生一世的错觉。
济阳城内,霍家弈楼走水,大火染红了半边天。
她以为,她选中的夫君,即使此时泯然众人,但不久的将来定可出人头地,甚至超过霍氏祖先的荣光,到那时,父亲想必不会再拒绝。
可是,等他出人头地的那一日,迎接自己的却是一个骄矜的世家贵女。
她说:“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可你不看看自己的模样,如何能配得上汝成大哥这样的当世英雄?以你的身份,做个侍妾已是勉强,我大度些,便让你做个贵妾罢。”
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她甚至没有用正眼看过自己。
在她眼里,自己怕是卑微的甚至不值得她抬一下眼皮吧。
季昭苦笑,望着曾经的纤纤素手,如今粗糙皲裂,自己已多久不曾碰过棋子?
“既然不配,亦不必强求,索性写封休书吧。”季昭连笑都没有了力气。
最后的尊严,被那纸扬面扔来的休书狠狠砸碎。
原来,一切都是早有准备,等着自己的,不过是为妾或休弃罢了。
又是一个雪夜,这一次,陪着自己的却不是当初的良人,而是他亲手写下的休书,那一笔端正楷书,还是自己教他写的。
十年夫妻,终成笑话。
然而,季昭的情,从来不是笑话,从来都不是!
他谋反被斩,树倒猢狲散,权势荣华、娇妻美妾通通成为幻影。
而季昭,十年来终究又一次踏足京城。
默默的看着他被腰斩于市,默默的看着他被世人唾弃,默默的看着当年意气风发的盖世英雄死了在尘埃里,无人收尸。
毒药,事先便已服下。
自己从不认为刺杀天子这样的逆天之情能成功,之所以答应那个人,不外乎寻求一条解脱的路。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吹落北风中。
可寒风太冷,终究是要靠死亡来解脱的。
只可惜,自己不能再照顾瑰月了……
沈宛的一生中,最钦慕的三个女子皆苦于情字而薄命早逝。
那一日,终不能自持,于季夫人墓前大哭长叹,“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情之一字,害人一生啊!”
大衍史记
沈宛,字鸿卿,号长秋居士,官至女侍中,卒,爵嘉国夫人,赠太师。
终其一生,孑然一身,不曾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