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房间内时,云苏睁开有些惺忪的睡眼,不由便唤道:“绾儿。”
推门而入的,却不是素日服侍自己的玉绾和一干丫鬟,而是一个着了烟粉色短衫长裙的妙龄女郎,长得极为清秀可人。
云苏才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个妙龄女郎估计就是昨日那个袅儿了吧。
果然,那女郎一开口,便是昨日听过的那个清亮嗓音,“姑娘醒了,袅儿已为您备好热水,您先用些粥再沐浴更衣吧。”
云苏扶着床沿坐了起来,除了觉得有些无力外周身并未觉得不妥,仿佛昨日那场颠簸是梦境一般,连腕上的淤青都消失不见了。
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是自己被蒙着眼睛所以想的有些严重了。
云苏这样想着,便也没有深究下去。就着袅儿的手喝了小半碗燕窝粥,便有些心急的去沐浴了。
这几日不是昏睡便是颠簸,身上穿的衣裳都已皱巴了,长发亦是乱乱的打了死结,想必梳都梳不开了。
所谓的沐浴,也不过就是一浴桶热水罢了,云苏却觉得这满满一浴桶热水比素日在家时缠了香露、洒了新鲜花瓣的香汤要舒服上许多倍。
一身清爽,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穿上袅儿为自己准备的衣裳,云苏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这便是江湖中的女子素日所着吗?
其实,算不得衣裳,世家女子,日常所穿,一般是襦裙、裱子或深衣,里外最少也要三层。里衣之外,上身着中衣,下身着裳,是为衣裳。
而这套穿着,却是里衣之外,直接穿了长裙,外罩短衫,有些像襦裙,却比襦裙轻巧便利许多。
裙摆很短,行动起来便自在很多。
“姑娘您可好了?”袅儿在门外许久听不见动静,不由向内唤道。
云苏走过去轻轻打开房门,笑道:“看,我像不像江湖人?”
袅儿一双灵气逼人的眸子里便闪过惊讶,“姑娘,你……”
云苏有些不解的低头打量自己一番,“怎的了?我穿错了不成?”
袅儿极快速的敛去眸中情绪,笑着上前道:“您头发还没干怎能站在门口?快进屋,袅儿帮您擦干头发。”
云苏点点头,到了妆台前坐下,妆台之上并未摆多少东西,不过是一个盛了几支珠钗的匣子,几枚形状不一的木梳罢了。
袅儿便用干净的棉布将云苏发上的水分吸干,又用木梳理好,结成一座一右两条花式的辫子。
云苏便笑着把玩着一条辫子的末梢,“我还从不曾这般梳过发髻。”
袅儿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姑娘莫怪,袅儿一向拙笨,并不会梳中原女子那样精巧的发髻,只能帮您结了辫子。”
云苏把玩辫梢的手便微微顿了顿,随即笑道:“方才只用了小半碗粥,我现在真的饿了呢。”
袅儿急忙道:“早饭早已备好,来人啊,把早饭端上来。”
便有两个衣衫样式跟袅儿差不多的丫鬟端了早饭来,三样点心,两样小菜,一碗燕窝粥,简单可口。
云苏便在三人或明或暗的打量中,有条不紊的将早饭吃个精光,这二日二夜,自己好像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好久没饿成这个样子了。
袅儿令那两个丫鬟将东西收拾了下去,便亲自奉上一盏茶,“姑娘,请用茶。”
云苏没有丝毫怀疑的结果,小小抿了一口,顿时舒服的眯了一双眸子,不由赞道:“好茶。”
贡品乌龙茶,在贡品中,也是上等的好茶。这个敢掳走自己的组织,真是不简单呢!
袅儿唇边荡漾其一丝轻微的笑意,直觉告诉她,只要这位姑娘开心了,主子必定也开心。
虽然自己在这里号称离主人最近的人,可是有时,直觉更重要些,就比如此刻,她就有强烈的直觉,主人很是在乎这位似乎才见过一次的姑娘。
茶也喝了两盏了,云苏放下茶杯起身,在房间里转起了圈子。
“姑娘可是觉得闷?”袅儿疑惑道。
云苏没好气道:“这几日不是被下了药睡着,便是浑身无力的坐着躺着,感觉筋骨都锈住了。”
袅儿有些好笑道:“真是委屈姑娘了,不如您出去走走?虽说是秋天了,外面的那湖里,倒还开着几株红莲。”
“我可以出去走走?”云苏有些惊讶。
袅儿似乎看出来她的惊讶,因而十分从容的笑道:“当然能了。”
云苏垂了眸子当先往外走去,那袅儿的言下之意自己自然清楚,能四处走动自然是不怕自己逃走。
也对,在他们江湖人的眼中,自己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的确是弱质女流,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在湖畔散了一会儿步,便有一个长得还算俊秀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对袅儿说道:“当家的有请云小姐。”
那粗噶的声音令云苏一愣,有些不可置信,昨日听见这声音时,还以为必定是个武功高深却年纪老迈的怪老头,哪里想到那样声音的主人竟然长得这么正常?
袅儿便对云苏道:“姑娘,我们去见当家的吧。”
“当家的?”云苏问道,“是昨日那人?”
袅儿微笑,不置可否,指着来时的路道:“姑娘请。”
那拥有粗噶声音的年轻男子自行跟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还是昨日那个可以将湖中美景一览无余的地方,从外面走进是,云苏才发现自己住的房间就在轩子的一侧,而昨日自己见到那人的地方就是轩子最中央的正房。
只是,为何倚着窗棂看水的身影会那般落寞忧郁?一瞬间竟会令人觉得心疼?
那人听见有人进来,并不回头。
袅儿在旁淡淡道:“云小姐,这位便是我们的当家,您可以叫他痴公子。”
“痴公子?”云苏目露疑惑,走近看眼前这人,虽被金制面具遮去半边脸庞,但单看那露出来的半边轮廓,便知正值青春年少之时,何以有如此浓重的忧郁心情?令他所处的地方,亦为之笼罩一层薄薄的愁绪。
“你,是昨日那人?”
“在下便是雨风的继任者,名痴,只唤在下痴公子便可。”那人回头,眸子之中满是忧思苦郁。
“爱恨嗔痴,众生之苦也。”云苏轻叹。
“为何,在下从姑娘的眸中,会读出一丝同情?”瞬间冷冽的眼眸,屋子里的温度更是又降了几分,初秋,竟觉得阴冷。
云苏眉头微蹙,此人性情怎如此古怪,难不成江湖中人,都是这般善变?
“不过是被公子的忧郁引出一丝愁绪,阶下之囚,怎敢同情操刀者?”
那痴公子却忽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想不到,你一个小丫头,一张嘴倒是犀利,你不怕惹恼了我即刻便杀了你?”
云苏唇角微勾,“若是想杀,阁下何苦等到现在?”
“不错。”那痴公子忽而正色道:“云二小姐,不愧是未来的昌平郡王妃,他只用了不到三日便破了丝丝布下的九道迷魂阵,追到了这里,同时还破了我京师分舵。而小姐大婚之日被掳劫至此,尚能谈笑自如且不惊不惧,倒是痴怠慢了。”
言罢,方才那两名婢女竟不知何时出现,已一左一右将云苏拥在了中间。
轩门洞开,一行十几青衣人施然而来。
为首者,白衣胜雪,端然坐于由四名青衣蒙面人抬着的竹椅之上,折扇轻合间,清尘绝世。
不过十几人,却仿佛远胜千军万马。
“郡王远道而来,痴已备下好茶,共饮一杯如何?”痴向前一步,面向那人来的方向。
“久闻痴公子雅号,今日得见,倒也不负本王这一场奔劳。”
说话间,一行人已在近前停下,夜琛由竹椅上起身,缓步而入,径直到案前,轻掀衣摆,悠然坐下。
云苏暗暗侧目扫了一眼,似乎除了这两个会武的婢女,并无埋伏。
“阿苏莫怕,我来了。“
连痴公子都未料,夜琛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柔情至斯。
云苏回以温暖一笑:“阿琛,别担心,我没事。”
原来,郡王是有柔肠的,不过只对云苏一人。
原来,云二小姐是会收起身上棱角的,亦只对昌平一人。
但他们绝不是彼此的弱点。
“痴公子这般大费周折,不会只为了请本王喝一杯茶吧?”
“郡王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话,不必说了,本王念这一杯茶的交情,便容你一杯茶的时间,茶水尽时,你若不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本王只会与你讨教这几日的恩怨。”
沉默片刻,夜琛已饮下三分之一。
“其实这一次,雨风接到的任务有两个,一个以白银万两买云二小姐的命,一个以黄金万两要雨风用云二小姐引王爷出京。这二方,并非一处,雨风,却也不曾要了二小姐性命,更未参与对王爷的劫杀,倒是护了云二小姐一程”
“你们的目的?”
“江湖自古不涉朝堂,却不能失了贵人之助,若郡王同意,雨风愿与郡王守望相助。”
“结盟?用我未婚妻的性命要挟?”夜琛波澜不惊,却语意森寒。
“不,雨风的诚意,是欲对王爷不利者的性命。”痴公子顿了顿,见夜琛神色并未变化,又接着道:“将云二小姐请来,亦实属无奈,总得让对方少些防范。”
夜琛将杯中茶水饮尽,唇角微勾:“结盟可以,我的阿苏却不能白受委屈。”
痴公子见夜琛神色缓和,不由笑道:“那是当然,此枚墨玉石手环,祛病避邪,算得上江湖至宝,相信身为郡王的王妃,此物日后定能得用。”
夜琛不以为然,只是抬眸望着云苏道:“阿苏,你怎么看?”
“阿琛,你决定就好。”云苏微笑,那一刻,她的身上仿佛没有半分棱角,淡然幽静的站在那里安心的等着。
夜琛似在思量,手中折扇漫不经心的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生平第一次,痴可以那样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此之前,他总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
那一刻,屋子里外二十如许人,却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只余夜琛折扇在桌上的敲击声,一下一下敲在人们的心弦命脉上。
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额角开始冒汗了,终于有一个人的声音响起,痴只觉得那声音竟让自己有一种绝处逢生的错觉。
“只能祛病避邪?又如何算作江湖至宝?”云苏缓缓走到桌前,将放在中央的墨玉石手环拾起。
“不过,倒还蛮别致。”
拿在手里,云苏才发现那手环是一只小蛇,将尾巴含在口里,生动可爱的很。做工看似简单,却纤毫毕现,精致极了,心中便不由多了几份喜爱。
痴公子连忙道:“为免云二小姐受惊之责,日后小姐但有差遣,雨风中人,见此物而莫敢不从。”
“这样厉害?”云苏眉头轻挑。
“不过,雨风请小姐来此做客算作三日,小姐可吩咐三次,三次之后,此物不过寻常饰物。”
“袅儿说,雨风出任务,至少白银万两,那我岂不是赚了三万两银子?”云苏轻笑,看不出喜怒。“这手环,我倒喜欢。”
一旁的袅儿微微吐了舌头,自己不过散步时于她闲聊几句,似乎并未泄露什么机密之事,希望主人不会怪罪。
“喜欢就戴上。”夜琛开口,亦无一丝情绪波澜。
云苏咧嘴笑道:“好啊。”
言罢,径自戴在了腕上。
“不过,本小姐也懒得日后差遣了,白银三万两,也算弥补了本小姐受惊之事。”
痴公子轻笑出声:“好。”
“那,我们可以走了?“云苏接着道。
“你们走不得了。”痴公子眸子一紧。
“你?”云苏欲怒,却被夜琛拉住,坐在他身旁。
“既然来了,总要用过午饭再走,午饭之后,若是还不能走,本王便要自己走了。”夜琛亲自动手,为云苏倒了一杯茶水。
“阿苏,喝些茶水吧。”
刹那温柔似水的声音,令痴为之一愣,随即醒神道:“王爷放心,翻手风雨之名,绝不虚传。”
“来人,命厨下备宴,本公子要好好招待贵客。”
夜琛轻轻拨开云苏额前碎发,“小没良心的,气色还不错。”
云苏微汗,抬手打掉了夜琛的手,“你才没良心,我不在,跟谁拜了堂?”
夜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好了,让她们给你梳洗一番,用过午饭,咱们便启程回去了。”
言罢,夜琛随行之中,闪出一人,神情冰冷,经过痴时,杀气一扫,随即收敛,向云苏行礼道:“主子,是玉璧保护不力,请您责罚。”
云苏望了一眼身着青衣,彷佛许久不曾合眼的大丫鬟,微微心疼,“不是你的错,起身吧。”
玉璧僵了僵身子,才道:“是”
言罢,从随行之人手中捧出一个包袱,“小姐,奴婢侍奉您更衣。”
痴公子一挥手,那两名会武的奴婢便引着云苏和玉璧去了侧边的一间屋子。
淡青色深衣,领口和袖口以银线挑出水纹,裳为雪色绫罗,织出繁复的纹样,端华高贵;以玉带束腰,平添了几分清隽;发辫解开,长发一半以丝带束起,一半披散开来;耳上,本是那大婚时戴上的明月珰,云苏醒了之后嫌累烦,便令袅儿摘了,此时换上一对小小的珍珠扣。
望着换下的那身品红色烟罗裙,云苏心中,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短衫长裙这样的穿着的确轻便,怕是许多行走江湖的女子都喜欢穿吧。
玉璧又自匣中取出蓝宝石制的额饰,小心翼翼的贴挂在云苏的额间。
世家贵女,即便出门在外,行事从简,亦是不可失了半分端华高贵之态。
那两名出身江湖草莽的婢女有些目瞪口呆的望着玉璧有条不紊的细致服侍。
素日来的端茶送水,真真只成了粗使丫头。
那般讲究,倒未见一丝做作之态,仿佛自来便就该如此。
玉璧的匣子,也是个宝贝,精致低调却名贵的饰物,水粉、胭脂、螺子黛…应有尽有。
直至玉璧将一枚玉佩和一只绣了鸿雁的香囊在云苏腰间系好才算罢休。
那二女面上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惊叹万分。却不知,对于世家望族的女子来说,云苏是最喜好穿着打扮的一个。
一饮一啄,都是有因有果。
殊不知,云苏的堂妹,宫中的玥婕妤最善美容养颜之道,只是晨起梳妆打扮,便有十八道工序。
江湖,又如何能理解世家?
云苏出来时,饭菜都已摆好,挨着夜琛坐下,暗暗观察了一番他的神色,才算是放下心来。
夜琛举著,将他甚觉满意的菜品都夹入云苏的碟子。
云苏只顾低头吃着,不时将自己不吃的夹入夜琛的碟中,夜琛竟也甘之如饴的放入口中吃下了。
看在其他人眼中,不知滋味几何?
“这道醉虾不错!”云苏望着筷边不远处的一道菜,如是道。
众人犹未反应过来,夜琛已放下筷子,伸手仔细剥起虾来,几乎吓掉了一地筷子。
郡王亲自剥虾,只为红颜一笑?
普天之下,试问谁敢让清尘绝世的昌平郡王那双指点江山的手沾满油腻?
众人不忍,皆默默低头用饭,痴有些食不知味的放下筷子。
这一次,究竟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