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午膳之后,云霆便收到了一直尺长的木匣,匣子里,是一条名叫文房街的十八家铺面的房契和地契。送东西来的,是近年来在京城将书籍文房生意做得十分兴隆的一个奇女子,人称司徒夫人。
云霆自然要见见这个即使自己远在南疆,亦曾有过耳闻的奇女子。
据说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她心思奇妙、风雅过人,将文人书房所用之物,制作的精妙无比,令多少文人墨客爱不释手。短短几年,便在京城繁华地带独辟一街,专卖文房之物,近些年来,更涉及书楼生意,文房街的秋远书楼俨然已成为京城最大的书楼之一。
世家子弟,即使纵横疆场多年,又怎能忘记曾经红袖添香、舞文弄墨的风雅旧日?故而,云霆的书桌案上,亦是摆了不少那制作精妙、令人称奇的物件儿。
只是,为何眼前这个对自己俯身行礼的女子仿佛有些眼熟?
白衣素裳,玉冠束发,年纪二十如许的女子不亢不卑的行礼,“民女见过显国公。”
明明是行礼的姿势,却没有丝毫的卑微之态,云霆暗暗点头,自己手握南疆大军多年,身上煞气虽可以收敛许多却仍是会令人畏惧、闪避,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竟然没有一丝怯意,凭这样的胆识,便知这女子的名声并非虚传。
“想不到司徒夫人如此年轻,不过,这些是什么意思?”云霆凝其锐利目光扫向端然立于厅房中央的女子。
却不想,原本抿了唇隐隐有一丝冷傲之气的女子忽而展颜而笑,左边脸颊便有梨涡显出,“国公贵人多忘事,民女本出自国公府中,自然要思主仆之恩,听闻小姐即将大婚,便送上一份礼物为小姐添些嫁妆,还望国公爷不嫌弃。”
云霆便忽的想起了这是谁,七年前妙娘去世,自己赶回来时,苏儿身旁便立着一个梨涡浅笑的女孩子,仔细看看,这位司徒夫人竟然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子。
方才她的神情平和之中隐有一丝冷傲,迥异的神情才令自己一时没有想起为何觉得她眼熟。
“你,是苏儿身边那个叫玉秋的?”
“没想到国公爷还记得民女。”司徒恢复了方才的神情,并未见多少激动,似乎刚才那个笑容不过是为了让云霆想起以前她的模样,继续淡然道:“民女而今叫做司徒秋娘,小姐自幼喜欢书籍,秋娘大胆,以为小姐的嫁妆里添些书籍,小姐必然高兴,故而已令手下运了经、史、子、集经典及杂书八百部精装版书籍入府。此八百部书籍特为小姐而刻版,选用上等雪宣、极品好墨、金线装订、香樟盒盛,是民女用了一年的时间为小姐准备的一份嫁妆。至于这些,也算民女一点心意,您若有兴趣,可以留着也可以为小姐添了作嫁妆,全凭国公爷处置。”
云霆眸子一沉,她这是怕自己扣了那些书籍所以才奉上铺面的房契和地契!
“文房街是你的产业?”云霆眸子深沉。
司徒秋娘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索性目光平和道:“国公说笑了,小姐出嫁前,民女不过是代管罢了。小姐大婚之后,自是民女名下所有产业的东家。”
云霆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是夫人留下的?”
司徒秋娘微笑,不置可否。即使是小姐的父亲,也不会相信那些如今即使是世家望族也不会小瞧的产业,是小姐支持自己放手开拓的吧?
既如此,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反正,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呢。若显国公还有些良心,自不会克扣了这些铺面,小姐将这些铺子放出明面上,何尝不是要风光大嫁?
这样一份庞大的嫁妆,几乎涵盖了大半条文房街,哪个世家小姐出嫁能有此等大笔的陪嫁?世人,又怎敢再揣测昌平郡王只能娶一个死了生母又不受宠的世家嫡女为妻的内幕?
那八百部书籍,自然会告诉世人,这套无与伦比的书籍普天之下只有云苏一人有,而她嫁给了夜琛。
那八百部书籍,又岂止是司徒秋娘向云霆描述的那样简单?
不仅涵盖了通常意义上的经典之作,还有当世名家手笔,更有许多不出世的隐逸之士所著随笔之类。
一句话,在行家眼中,可谓稀世珍宝。
“罢了,你去内院见小姐去吧。”云霆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累了。
司徒秋娘便行礼退下,往内院而去。
这云府,于从小在此长大的她而言,本就轻车熟路。经过惠心院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女子眸中便闪过一丝冷色,这一年多,自己不在京城,那董氏的做下的许多事真令人厌恶,若非小姐脾气好,她焉能还在别庄活得这般潇洒自在?
想到此处,便吩咐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粉衣少女道:“小环,那边如何了?”
粉衣少女笑道:“姐姐放心,小环已命人死死盯住那边动静。”
司徒秋娘点了点头,带着粉衣少女小环往后花园而去。殊不知墙角一转几步之外,着了鹅黄衫子的小小女子静静立着,面上无悲无喜。
司徒秋娘找到云苏时,云苏正倚在廊下喂那一池子红鱼。
“秋娘给小姐请安。”司徒秋娘急急上前行礼道。
云苏并未回头,“都办妥了?”轻快的语调泄露了她此刻愉快的心情。
司徒秋娘便刹那绽出一个梨涡浅笑,“回小姐,都办好了。”
侍立一旁的粉衣少女小环悄悄垂下头,遮住自己眸中无法控制的讶异。
在旁人眼中冷傲绝顶的司徒秋娘会这样笑?自己虽然见过不止一次,却都是跟眼前这位看起来年纪很轻的世家小姐有关。
自己却不敢去看那位小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只是听那轻浅愉悦的声音同司徒姐姐交谈着,仿佛她们之间有着很深很深的交情,有时不过一句极平常的话语,却藏着极深的内涵,然而,她们之间却不用说出来,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便可轻易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样的默契,自己跟了司徒姐姐五年了,也不过只在那一两件事上才会有。
其实,云苏并未和司徒秋娘交谈多久,不过小半个时辰,司徒秋娘便行礼告退。
云苏也并未相留,只是望了一眼侍立一旁的两个丫鬟,别有深意道:“玉坠儿,送你秋娘姐姐出去吧。”
玉坠儿便恭敬道:“是。”
然后才极为有礼的前行了半步,“秋娘姐姐、这位姑娘,请。”
司徒秋娘便又一次行了离,方才随着玉坠儿离去。
望着三人且行且远的背影,云苏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绾儿,回吧。”
玉绾便笑着扶她起来,往沁芳院的方向走去。
方才自己瞧着,那个跟着秋姐姐的小姑娘在听见小姐让玉坠儿相送时,眸子里闪过的不忿。想必,那是秋姐姐的心腹之人,亦是见惯了世面吧。
往常都是自己亲自送秋姐姐出去的,这一次,小姐点了坠儿,看样子小姐已经有所决定了。
只是,秋姐姐虽唯小姐之命是从,可她手下所笼络之人,据说有好些个桀骜不驯却才能出众的,他们能不能突然接受呢?
一个足不出户的世家小姐,却能经营这样大的产业,风光的背后,也要惹人非议吧!无论如何,自己会永远站在小姐的身旁,陪她一起面对!
玉绾这样想着,轻轻将薄锦被搭在云苏的身上。
小姐的睡颜,那般安静无暇,如果她醒时,也可以这样就好了。
可惜,这世间许多事,就偏偏不会让你安心片刻。
九月十八,送妆之日,一大早,云诚便着了新衣,高头大马,领着九九八十一抬嫁妆游街一圈,往成亲王府而去。
其实,云府的本意并不要如此张扬的,但是那八百部书籍便占了三十多台,加上云霆将成亲王府送的聘礼悉数又装进了嫁妆里,故而云苏的嫁妆实际上有三部分,云府准备的、全部聘礼和司徒送的‘书妆’。
九九八十一抬嫁妆,每四人一台,走几步便是气喘吁吁。明眼人自然看得到那嫁妆的价值,就算是江南风俗的十里红妆,也怕生生给比下去了。
十里红妆如何能敌这八百部书妆?
那八百部书籍,几乎承载了大衍文士一生的梦想。而今,却随着这世家小姐的出嫁流入昌平郡王的手中。如此一来,怕是大部分文士都会对昌平郡王生出敬慕之心吧!
皇城之中,观星台上,天子夜玦站在这座几乎可以俯视整个京城的高台之上,望着那内城街道上徜徉的大红之色,眸中风云变幻。
夜琛,你得到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而这一日黄昏,内府女官亲自将连日赶制的嫁衣凤冠送至沁芳院,望着那制作的美轮美奂的嫁衣和凤冠,云苏浅笑:“有劳女官大人了。”
言罢,望向西天的落日,晚霞灿烂如火,轻声呢喃:“阿琛,再有五日,我便是你的妻。”
那一刻,流霞如火,初初升任内府司衣女官,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杜若杜大人突然觉得,如斯壮美,岂是一个小小六品司衣便可令自己止步的?
那一刻,又有多少人望着西天那壮丽的美景发下宏愿?
司嘉却知道,从早朝之后,大衍的天子便一直负手站在观星台上,整整一日不发一言。直至那天边没有一丝亮色,才缓缓从台上走下。
御书房里,等待他的,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少年天子,远比常人想象之中的要累上千万倍。
身累犹可息,心累如何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