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是夜良绣入府以来头一回办节宴,自然殚精竭虑,不愿让其他人特别是府中资历比自己要老上许多的几个姨娘看轻了。
故而择了云府后花园的一处名叫揽月阁的楼阁作为设宴之地,又安排了蟹宴、菊花酒、歌舞等,还特地命自己的陪房寻了数支开的正好的茱萸备着,又命人请了三房的三爷和莲阳大公主,在京读书的二房长子云谦,以及旁支里数日走的近些的云霆的几位堂兄弟。
等到了黄昏开宴之际,着了淡红色苏绣锦服的夜良绣便有些坐不住,对上一旁侍立的几位姨娘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心中便有一丝惶恐的情绪蔓延开来。
除了二房的长子云谦下午便来了,由云诚、云词二位少爷陪着在书房谈论诗词歌赋之外,余者皆因各式各样的原因未至,那早已备好的席位,便都空空的置在那里,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凄凉。
云霆到时,微微不悦,望着侍立在旁的几位姨娘道:“翠屏,夫人初入府中,有许多事情并不明白,你怎的也不提点几分?”
四姨娘着了新制的银红裱子,三尺青丝一丝不苟的绾成元宝髻,左右各别了一对鎏金飞燕钗和赤金宝石簪,当中一朵盛放的芍药,当得是风姿绰约,富贵照人的模样,相比之下,夜良绣便显得有些太过年轻。
她闻言后,优雅福了身子,声音婉转如莺啼:“老爷,原是妾身不中用,一连忙了数日竟觉得身子乏的厉害,夫人体谅,让妾身这几日歇着,妾身便昏昏沉沉的睡了几日,一时大意,未曾提点夫人,是妾身的不是。”
云霆的再开口说话,便已软了三分,“你刚出月子便忙其了府里的事,一直也没个消停,既然觉得累,就好好将养些日子。至于夫人这里,让凤霞和白月帮衬着便是了。”
四姨娘及时的红了眼眶,答了一声:“是。”已是欲语还休,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一旁的二姨娘见状也不点破,只是妩媚一笑道:“往年这几家也都是要送帖子的,妾身以为翠屏妹子同夫人禀过了这些惯例,便也没有多事,毕竟妾身只是个妾室,哪里敢去指点夫人?”
云霆已在上首坐下,见夜良绣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便道:“夫人,坐吧,凤霞素来对府里的人情礼往比较清楚,趁没开席,让她给你说说其中原委。”
夜良绣便顺势坐下,道了一句:“有劳二姨娘了。”
二姨娘便笑道:“能为夫人效劳,是妾身的荣幸。”
“府里重阳节的惯例,自老太太在时,便一直是如此,这些年老爷在任上,不能常回来,便是合府一家大小在一起玩闹一回便是了。至于三爷府里和几位堂叔爷府里,也是要送帖子的,只是三爷常常随着大公主入宫参宫宴,几位堂叔府里也是一大家子人,便是派人送了丰厚节礼来,咱们府里自然也要回送节礼,差不多便是如此。”
二姨娘顿了顿,又道:“此外,二少爷食蟹会腹泻,故而先前…先前董妹妹掌家之时,特意用其他时鲜肉类替了;二小姐每年此日,都是要同淳意郡主去迦兰寺登高的,兴起时便留宿一晚,是从不入宴的。“
最后一句说完,云霆便微微怔住,口中不由唤道:“迦兰寺?”
二姨娘的面容却刹那恭敬无比,“先夫人在世时,每年这一日,便会带了二小姐去迦兰寺登高,先夫人去世之后,二小姐便同淳意郡主和昌平郡王一同去,已有十几年了。”
云霆点点头,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
昨日天子大宴群臣,柳相在给自己敬酒时悄然提醒,自己的准女婿,昌平郡王将在大婚之后被天子委以重任。
而圣上,更是在行宴之时,忽然想起前番汝成侯作乱之时,其手下带兵闯进云府,燃了云家小姐的嫁衣之事,自是十分生气,便吩咐了身边的李常侍,令内府依翁主仪制,为云家小姐裁制嫁衣、制作凤冠,甚至还赏了黄金百两为云小姐添做妆资。
结合柳相刚跟自己说的话,混迹官场几十年的云霆又怎么能不懂弦外之音?若非为了顾及自己颜面,怕是连嫁妆都要内府按翁主仪制给办了吧?天子自然是为了昌平郡王的颜面来敲打自己,苏儿的嫁妆不仅要配得上郡王的身份,更要配得上郡王未来的荣光。
只是,云霆十分诧异,堂堂云家,怎么就会给别人这样的印象?那个人,还是这大衍朝的天子。
如此推断,便只有两种解释,一是这些年董氏掌家太小家子气而被人诟病;二就是她暗地里苛待了苏儿。
第一种解释自然不成立,董氏虽不是世家出身,却颇有世家夫人的掌家之能,否则老夫人也不可能松口抬她做平妻。
所以,只可能是第二种。董氏虽然面上做的滴水不漏,又如何能瞒过混成人精的世家夫人们?甚至,还传到了天子的耳中。
想到此处,云霆已暗暗下了某些决心。
云府唯一的嫡女出嫁,其嫁妆,怎能寒酸是一回事,极尽荣华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次日一早,云苏便被其父叫到了外书房。
云苏揉了揉因昨日登高而有些酸软的腿部肌肉,不解的望着恭敬的立在自己西次间的妙龄女子。
书香是贴身服侍云霆的大丫鬟,颇为得脸,往常就连董氏都是给三分薄面的。而今日,却在自己这素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云二小姐院儿前候了一个时辰?
靠在那里缓缓喝了一小碗牛乳,云苏才开口道:“书香姐姐今日怎有空来我这沁芳院?”
书香本已行过礼侧身坐在锦墩上,闻言又起身福了身子,含笑道:“小姐折煞奴婢了,奴婢怎能当得起您一声姐姐?唤奴婢书香便是。”
云苏也懒得同她客套,“书香,可是父亲有何吩咐?”
自己这沁芳院不是三宝殿,旁人无事自是不会登门,上次那个外祖母的丫鬟也是叫什么香的来,便是为着些不明不暗的目的。
书香保持着福身的姿势,“回小姐,老爷一早吩咐,若您醒了,用过早饭便去外书房一趟。奴婢一早过来,见您还未醒,估摸着是昨儿登高累了些,便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子。”
云苏点点头,“嗯,我知道了,你去回禀父亲,我稍后便到。”
书香复又行了全礼退下。
玉珠将早饭摆好时,玉绾和玉璧已经进来伺候了。
“小姐,那书香怎的一大早便来了咱们院子?”玉坠儿一边收拾床榻,一边问出了玉绾和玉璧都想知道的问题。
云苏随便用了些点心,便没了胃口,指着几乎没动过的早饭对屋内伺候的四人道:“今儿都起晚了,你们就在这儿用早饭吧,快些用过了,玉绾和玉坠儿陪我去趟外书房。”
四人听了,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便都福身谢了,各自捡了一些点心端到一旁的桌边侧坐着吃了。
用罢早饭,云苏便带了玉绾和玉坠儿两个丫鬟一路到了外书房。
外书房的阵势,倒让云苏有些错愕。
但见外书房云霆一般用来会客的侧厅里,云霆端坐上首喝茶,左边下首依次坐着良夫人、云芝和四姨娘,右边则是云诚和外院大总管张总管。
云苏福身道:“苏儿给父亲和诸位长辈请安,让诸位久等了是苏儿的不是。”
云霆放下手中茶盏,神情有些恍惚,方才苏儿进来时,那一霎那仿佛见到了昔日的妙娘,身披晨起的一缕阳光,仿佛可以取代这世界的光明一般明媚。
也不过就是一霎那,他便回神,温和道:“无妨,也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坐吧。”
云苏起身,抬眼看了一眼,左边三张椅子已被良夫人、云芝和四姨娘坐了,右边三个位置排位第一的却留着,云诚坐了次位,张总管再次。
心中便已明了,径自在那空着的位置坐下,自有外书房服侍的丫鬟奉上了茶盏香茗。
云霆见人到齐了,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再过十几日,便是苏儿的大婚了,定了九月十八的黄道吉日送妆,云氏的女儿出嫁,公中是要出三千两嫁资的,适才我也看过了苏儿的嫁妆单子,若是平嫁,倒也上得了台面,只是苏儿要嫁的,是皇家郡王,自是不比寻常人家。今日我叫你们来,便是商议此事,都是一家的儿女,日后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云霆说完,良夫人倒没什么反应,四姨娘却是眸子闪烁不定。
正在此时,云诚很是严肃的道:“父亲,苏儿姐姐本就是母亲所出唯一嫡女,虽然咱们府里是嫡庶一视同仁的,但嫡庶毕竟有别,诚儿以为,若一视同仁,才是厚此薄彼。”
云霆听了,转眼望向云芝,“芝儿,你觉得呢?”
云芝起身笑道:“哥哥说的有理,嫡姐自幼分例用度,便与众姐妹分毫不差,而今嫡姐便要出嫁了,怎能又寒酸了嫡姐的嫁妆?何况嫁去的又是成亲王府,芝儿以为,府里应该再为嫡姐多添嫁妆方配得上嫡姐身份。”
云霆这才点点头道:“昨儿圣上说起了那董臻狂妄之事,甚为恼火,特命内府为苏儿连日赶制了嫁衣与凤冠,是依翁主仪制的。张总管,近些日子可有翁主出嫁?”
张总管便起身回道:“回老爷,年前,安平公主府的江翁主出嫁,内府办的嫁妆是:嫁衣、凤冠、良田千亩、翁主府邸一座、黄金百两、白银千两、金步摇一对、九鸾钗一对、明珠一斛、玉璧一双、宫女四人、内监四人。公主府又陪嫁了家生子八房、丫鬟十二个、两个田庄、一个城郊别院和公主坊的八间铺面,以及金珠首饰、日用之物折银约三千两。老奴粗略算过,公主府的陪嫁除去陪房和丫鬟,大约得一万两银子。”
“先前为小姐准备的呢?”
“回老爷,公中的三千两老奴为小姐置了两个庄子、两间铺子和一个二进的院子。府里的三千两,置办了四季衣裳、首饰和日用之物单子您先前是看过的。”
忽的,云霆心中却莫名起了一丝烦躁,有些不悦道:“翠屏,你可记得你家小姐当初的嫁妆?”
四姨娘顿了顿,才起身含笑道:“回老爷,妾身那时还只是个二等丫鬟,年纪又小,只记得夫人的妆匣内有许多样式精致的金银珠钗,晃得一屋子丫鬟眼睛都睁不开。”
云霆望向张总管,“老张,你说。”
“是老爷,先夫人当年的陪嫁单子上有田庄六个、铺面八间,三进的院子一座,各式日用之物、摆件、金珠首饰价值约有万两银子,还许多难以估价的物件儿,老爷您书房桌上的玉石屏风便是夫人的陪嫁,那是前朝的古物,其价难沽。另有陪房六房、丫鬟六个。”
“夫人,而今内院是你掌家,你觉得这嫁妆该如何添?”云霆望向夜良绣。
夜良绣先前暗中瞧过那嫁妆单子,说实话自己瞧着都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何况上面曾特意嘱咐,此事必是要慎重办理的!
因而斟酌一番才开口道:“妾身以为,四季衣服一季四套可添为一季十二套,但现下赶制已来不及了,不若请张总管采买各式绸缎锦帛百匹顶替;日用之物,再添三千两,折了银票给小姐收着,这样一来,用着也方便些。”
云霆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张总管采办时,也为夫人和四小姐添置些。”
张总管自是含笑应了。
夜良绣便接着道:“至于铺子和庄子,自然要比着先夫人的例,妾身以为再添两个田庄,凑足八八之数,至于陪房和丫鬟,二小姐现在院中服侍的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两个自然是要陪着去的,妾身以为,自是要再选四个聪明伶俐的凑足六六之数方可。至于陪房,便也按六六大顺的意头选六房如何?”
“嗯,此事由夫人着手去办。”云霆喝了一口茶水,甚为满意道。
“再请京中几家有名头的银楼为二小姐打八套金银头面,铸八百个金银稞子赏人用。”
四姨娘便忍不住道了一句:“夫人想的真是周到。”
如此下来,云苏的嫁妆便有将近两万两银子了。
云芝眸底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寒光,随即换上素日文静中带些怯意的眼神,“父亲,芝儿方才听着,母亲和那位江翁主都是有座大院子的,姐姐怎的没有?”
云霆听了,略略思索后道:“京郊的别院自老太爷去后便少有人去小住了,便将那间别院给了苏儿吧。”
云芝笑着点了点头,“芝儿那个别院里有好多好看的花儿,又很是清幽雅致,二姐姐一定喜欢。”
云苏嘴角微微抽搐,这可不是一般的涨啊,片刻之间,自己的嫁妆就翻了三倍多?
云霆复又在心中计较一番,才轻叹一口气道:“比及翁主的仪制,终究差了些。”
“这样吧。这几日内院由夫人负责,外院由张总管负责,把内外库房都清理一遍,凡是当年妙娘陪嫁的物件,都整理出来。”
夜良绣和张总管自然连忙应了。
云苏唇角微勾,这般硬凑,不外乎是为了顾及脸面,就算是云府成了显国公府,也还用不着这么大的脸面,那么必是为了阿琛和皇家的颜面了。
这次,自己本就是一心要让世人再不能小瞧阿琛半分的!